他几乎是咆哮着吼出来的,声音在寂静的松林里回荡,惊起几只夜鸟。
黎梦还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淳于坚的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她的灵魂上,将她那点愧疚和想要弥补的心思,彻底撕得粉碎,暴露出底下最不堪的自私和虚僞。
风灯的光晕在她手中颤抖,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盛满了巨大痛苦与无措的眼眸。
前世他就算误“杀”了拓跋明,也是自以为是为了救他。他又有什麽错呢?
她想解释,想说不是他想的那样,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在淳于坚那充满憎恶和绝望的眼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最终只是踉跄着後退一步,手中的风灯脱手坠落,摔在地上,烛火瞬间熄灭。
最後一点光亮消失,松林彻底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与死寂。只剩下浓烈的酒气,和淳于坚压抑的丶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粗重喘息声。
黎梦还僵立在黑暗中,如同被遗弃在冰原的孤魂。
彭城攻破的消息传到邯郸时,正值初冬第一场薄雪。战报简洁得近乎冷酷,元登率铁壁营强攻东门,吸引守军主力,林勤率精锐死士攀岩夜袭,焚毁西门粮仓,燕重引泗水倒灌护城河,趁乱架设浮桥。里应外合,三日破城。
没有提及伤亡,没有渲染惨烈,只有冰冷的结果。
而淳于坚和百里融的名字,在战报中如同消失了一般。
黎梦还握着那份墨迹未干的战报,站在王府书房的窗边。窗外细雪无声飘落,覆盖了庭院里的枯枝残叶。指尖冰凉,战报上徐州克复四个字,沉甸甸的,却激不起半分波澜。
胜利的滋味,从未如此寡淡。
淳于坚的离心,百里融的指责,如同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横亘在她与旧部之间。
那些曾经并肩作战丶可以托付生死的默契,被一个拓跋明击得粉碎。她无法辩解,也无从弥补。能倚重的,只剩下她从兖州就带起来的心腹。
说来可笑,她当时依仗淳于坚兵锋的时候,就曾想过这把刀不受控时要如何压制,又有谁能替换,但如今,只有消极沉默以对,她提前落的子都显得可笑。
接手徐州,远比想象中艰涩。此城地处南北要冲,历经战火,民生凋敝,豪强盘踞,水患频仍,更有南梁势力暗中渗透搅局。
黎梦还几乎将自己钉在了徐州官衙里。案牍堆积如山,从流民安置丶田亩清丈,到疏通水渠丶重建被焚毁的市集,再到弹压蠢蠢欲动的残馀豪强丶甄别潜伏的南梁细作。
千头万绪,如同无数根冰冷的丝线,将她牢牢捆缚。
她不再有暇去感受什麽。
白天,她与卢怀英丶杨苍等人商议新政细则,条条款款,务求落地生根,她召见徐州本地尚有声望的耆老丶寒门士子,恩威并施,寻求支持,她亲赴水患最重的下邳,站在泥泞的河堤上,顶着寒风指挥民夫加固堤坝,素色的披风沾满泥点也浑然不顾。
元登如同最忠诚的影子,统领着新组建的徐州卫戍军,以铁血手腕镇压了几起试图趁乱打劫的豪强武装,将不安分的苗头死死摁灭。
苜安如幽灵,在阴暗的街巷和酒肆中游走,一张无形的情报网悄然张开,将南梁细作的据点一个个拔除。穗心则带着他的工程营,日夜兼程修复着被战火损毁的桥梁丶道路和城防,夯土打桩的号子声在寒风中传得很远。
一切都按部就班,甚至比在豫州时显得更加熟练。
她处理政务越发得心应手,安抚人心越发游刃有馀,调度资源越发精准高效。
徐州这座伤痕累累的重镇,在她近乎苛刻的专注和元登等人高效冷酷的执行下,竟也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恢复着生机。
新开的粥棚前排起了长队,清丈出的土地按新政分到佃农手中,疏浚後的汴水河面上,重新响起了漕船的号子。
可这份熟练,却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