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西风作晚凉
情场得意,事业上黎梦还的收获也颇丰。
她治下的广袤疆域,复苏的土地如同沉睡的巨龙缓缓舒展筋骨,每一片鳞甲都在阳光下发着新生的光。
当十年前王神养在兖州郡守府邸展开第一幅桑田图时,这场以人为经纬的织锦大业便正式铺陈开来。
繁缕推行的五等田制,如初春解冻的溪水,无声而坚定地漫过那些因豪强盘剥而龟裂的土地。露田的租赋减了三成,这轻省下来的分量,足以让那些常年佝偻在鞭影下的脊梁,第一次试探着,在自家田埂边挺直。
而繁缕亲手定下的桑田永业之规,女子亦可承继,则像一颗种子,悄然扎进人心。
某个薄雾的清晨,或许就能看见一个寡母,粗糙的手指坚定地点着脚下的田埂,对身边懵懂的孤女说:“丫头,看好了,这片土,养得活咱娘俩。”
冀州,邺城之外。淳于法在舆图上圈出的千顷沃野,如今成了新政的活样板。
老兵们聚成了“春牛社”,他们黝黑的手臂稳稳扶住穗心改良过的双耳犁。那犁头比旧式轻巧,翻开的泥土却更深丶更黑,带着湿润的土腥气。
就在新犁插入沃土同时,不远处,几处豪强庄园门前的空地上,堆积如山的田契地券被投入熊熊烈火。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纸页,蜷曲,焦黑,化为飞灰。
三万流民站在外围,沉默地看着,火光映在他们麻木又渐渐亮起的眸子里,那灰烬里烧掉的,是压在他们背上几代人的枷锁。
匠造复兴的浪潮从雍州渭水畔奔涌而起。穗心立在千机坊轰鸣的水轮前,七十二锭纺车飞旋如银瀑倾泻,日纺棉纱五百斤的奇迹让南朝绸商瞠目。
她身後站着三十七位“巧手娘子”,这些放良的官妓指尖犹带琴茧,如今却在百炼所陌刀淬火的青烟里重铸人生。
当灌钢法的铁流月産千柄寒刃,流觞院的青瓷已载满商船驶向海外。釉彩里融着她们用胭脂盒调出的秘色,在碧波上折射出比从前妆镜更璀璨的光。
生死攸关的防线,则在穆昭手中化作一张无形却绵密的天网。当徐州地界上,瘟疫如同失控的野火蔓延开来,穆昭构筑的三级医网正从州城的医署,如同老树的根系,顽强地向着郡县丶向着最偏远的乡野延伸。她的亲传弟子,各自坐镇一郡的疾馆,成了定海神针。
绿堇亲手培训出的上百名医婆,更是背着沉重的药箱,踩着晨露,奔走于星罗棋布的乡间药棚之间。而荠宁编纂的《百草图》,书页在村寨的药田边被农妇粗糙的手指翻动,发出沙沙的轻响,那是辨认草药丶守护生机的声响。
三万人挽起袖子接种人痘的壮举,其声势震动整个九州。当同期南梁因天花死亡人数过万的消息传来,徐州大地上,这场瘟疫最终锁住的殇魂,竟未过百。
这数字背後,是绿堇丶荠宁这些医娘,用双脚丈量过无数个村寨,磨破的不知第几百双结实麻鞋的印记。在暗夜里,博弈从未停歇。
而在世人看不见的暗夜里,无声的博弈从未停歇。
蒲苏的情报网如同深山里蔓延的葛藤,悄无声息地隐伏在市井烟火之中。
醉仙楼酒旗在风中招摇,百里融手下的暗探扮作商贾,推杯换盏间,耳语如风。彩云轩里织机声不绝于耳,丝线穿梭。青蕨端坐其间,将新政的条陈丶官吏的功过,巧妙编成俚俗易懂的鼓词小调。绣娘们飞针走线,唇齿间哼唱的曲调,便将风闻散入千家万户。
当徐州那七家根深蒂固的豪族,还在深宅密室中密谋着如何反扑,殊不知他们传递消息的歌姬妆盒夹层里,密信已被无声调换。元登率领的铁骑破门而入时,那些犹自做着美梦的叛臣杯中,酒尚温热,未及饮尽。
而之後这些染血的功绩,又会化作青蕨口中新的鼓词,在茶肆瓦舍的木鱼声和惊堂木的敲击下,清晰地昭示着人心的向背,敲打着世道的公理。
武将们解甲治民的传奇,总在茶馀饭後被人反复咀嚼。
淳于坚带着老兵们挖通济渠,将黄河水引入淮河。春日里,漕工们的号子震得两岸柳絮纷飞,落在汗湿的肩头,像下了一场暖雪。
林勤把战马套上驿车,赤翎急脚递的铃铛声七日七夜不曾停歇,从边关一直响到京城。
燕重招安的山贼换了装束,成了威远镖行的护商队。那匪首金盆洗手那日,将砍卷了刃的鬼头刀投进炉中,熔铸成青黑色的商道里程碑,静静立在岔路口。
制度变革的种子,在卢怀英笔尖悄然萌芽。
《刑统新则》颁下那日,“罪止其身”四个字墨迹未干,狱神庙前百具枷锁应声断裂。新律中添了女子産假的条款,纺织坊里怀了身孕的妇人摸着微隆的肚皮,眼圈悄悄红了。杨苍算盘珠噼啪作响,四柱清算法在檀木账册上勾稽出清明账目,盐引证券在市舶司流转,薄薄的纸片像蝴蝶般轻盈。
黎梦还统筹诸事,如老农分秧,精准妥帖。
每日卯时三刻,议事堂内灯火通明。穆昭带来的疫情簿册还沾着草药清气,与小藜那本浸透稻香的田亩册并排搁在案头。杨苍誊录清晰的税表,墨迹犹新,与卢怀英字迹端方的律法疏议相映成趣。
而她携淳于坚巡视各地的“流动王帐”,最是深入人心。
那年雍州大旱,赤地千里。她当机立断,自荆州急调三百架筒车北上。渭北的禾苗早已枯黄,土地干裂。当梁地引来的清水,顺着新挖的沟渠汩汩流入田间,巨大的筒车吱呀转动,扬起清亮的水花。田埂上,白发老农颤巍巍跪下,望着那龙骨般的木架,喃喃道:“这是……龙王爷的脊梁骨啊。”
她所统御的疆域,横跨南北,几乎同一时间的,千里之外的徐州,初秋的暴雨郑如天河倒灌,将东境山野捶打成一片混沌。风卷着豆大的雨点抽打在车壁上,噼啪作响,如同万千恶鬼在同时叩击。
黎梦还端坐在车驾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卷关于盐铁新策的文书,锦缎的坐褥吸饱了湿气,沉甸甸地贴着肌肤,带来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