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立尽斜阳“这是旧朝气数尽矣”……
“剑南道的兵马走到何处了?”皇帝沉声发问。
下站中书令躬身答道:“回圣人,剑南道援兵昨日已至山南道襄州,今明两日取道唐州,急行军三日可抵鲁东道边界,届时与驻守在汴州的禁军大将汇合,向东收复宋州,必能将贼寇抵挡于京畿之外。”
失守的宋州与洛京之间只隔了一个汴州和一个豫州,幽燕军这是正经打到京畿门户之地了。
“剑南道大军才走,益州立即起乱,诸卿以为何故?”皇帝点了点御案上那篇檄文,面色更沉了几分。
御案前的衆臣见问,大气也不敢出,只因方才掌印太监念完檄文内容,又念了落款姓名,衆人听完皆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撰写这篇讨伐檄文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帝同胞妹妹广元公主的独子伏兆。
“伏”乃本朝皇姓,依照宗室旧例,公主子嗣姓氏必须让渡给驸马,这原是为了将公主及其子嗣排除出皇权中心,但广元公主不曾招婿,她唯一的女儿伏兆,因生父不详,自然随了她的皇姓。
广元公主之所以能无视宗室礼法肆行无忌,皆因太後钟爱庇护,不仅替她拦阻先帝安排选驸马赐亲,甚至因她想要参与政事而为她暗中铺路。
可惜广元公主的人生坦途只走到十五年前,那一年太後骤然崩逝,皇帝以广元公主在国丧期间召集朝中重臣亲眷聚会为由,将她贬至益州封地。
而今政事堂里掌权的几位重臣,当年也借此事以公主党的名头铲除了数位政敌,才有了现在的地位。
广元公主被逐出京城後,在益州府中闭门三年,只说是为太後守孝,但t皇帝安插在益州的眼线却发现广元公主一直在秘密培植私兵。
皇帝闻知此事怒不可遏,遂以太後崩逝三周年祭礼为由召广元公主进京,不久後广元公主被发现薨于自己旧日寝殿,宫中称她思母过甚悲痛暴毙,七日後皇帝令人将她的棺椁送回益州封地安葬,并下旨封锁公主府,又许广元公主独子伏兆出家为尼,在寺内终身为母守灵,无诏不得出。
此後,皇帝又陆续往益州及剑南道调派了不少亲信彻查广元公主的産业,这些年蜀中各州一向安分,他本以为她当年还没来得及铺开势力,所以在她死後,蜀中并没有起什麽波澜。
如今看来,广元公主到底还是给女儿留了後手,只是人马分散各地,碍于监视难以聚集,随着剑南道大军因燕北道失守调离,这块压在伏兆头顶的巨石一挪开,她便趁势奋袂而起,蜀中各地才会一呼百应。
殿中下站的新任兵部尚书此刻冷汗直流,调离剑南道大军东征正是他的提奏,继前任兵部尚书轻视起义军导致燕北道全境失守後,兵部再次失察,又给朝廷出了个大昏招。
但实际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从各道府所在位置来看,要往鲁东道调兵,其实是京畿南面的山南道和鲁东南面的淮南道距离最近,但山南道先前曾往燕北支援过三万官兵,早已全军覆没,如今各地府兵人手格外紧张,若要再调又恐怕内生叛乱,而淮南道紧邻旧都建康和皇家陵寝所在地,更是不能轻易调离守军,加上这两个地方还从北面和西面共同守护着朝廷在东南方的大粮仓江南道,若是这些地方也受到了北边乱象的影响,那可就是亡国之灾。
因此朝中皆认为山南道和淮南道兵马绝不能调离,兵部尚书这才考虑到蜀中这些年各地局势平稳,提议调剑南道大军东出平叛,不成想却是打开了虎兕之柙。
兵部尚书张了张口,想要为自己辩驳几句,一擡眼看见尚书左仆射瞥来让他闭嘴的眼神。
鉴于新任兵部尚书也是自己的门生,尚书左仆射不得不为此说上两句,他缓缓出列躬身说道:“圣人容禀,燕北局势虽然紧迫,但为保社稷稳固,山南道和淮南道兵马的确不宜轻动,剑南道兵马北上已是眼下最佳破局之法,而今蜀中突变实乃始料未及,臣等甘令失察之罪。”
皇帝冷哼一声:“自然有你们领罪的时候,但叫你们都领了罪,叛军便不来了麽?”
这时中书令躬身上前:“蜀中叛军尚未北上,臣以为应当调西北陇右道府兵,联合关内道府兵南下阻挡,蜀中因地势之故,北出不易,只需卡住山川要道,再待鲁东道平靖後,改调部分禁军协助平燕北,再令剑南道大军半数回蜀,将叛军歼灭于蜀地之内。”
皇帝听完这番话思量起来,尚书左仆射又开口禀道:“臣斗胆,恳乞圣人将都城迁回建康,一则暂避东西两侧谋逆锋芒,二则可在江南富庶之乡为朝廷广招贤才平定江山,三则亦可得圣高祖皇帝神德庇佑,再续我朝百年基业。”
他话中的“圣高祖皇帝”正是本朝的开国之君,当年朝廷最初建都于江南建康,在那里历经五帝後,因朝廷平定西北而迁都到了洛京,同时建康也保留了一套完备的三省六部衙门作为陪都。
尚书左仆射此话一出,殿中衆人神色各异,迁都意味着权力中心发生转移,尚书左仆射之所以提出迁都,因他本就是江南世家出身,迁都建康对他在朝中巩固势力有极大好处,但中书令一党包括大太监党羽都与江南出身的官员多有不睦,因此不由得心头一紧,皆小心翼翼地瞟向坐在御案後头的皇帝。
迁都这件事,皇帝也曾私下里想过,实在是因为幽燕军过于来势汹汹,如今打到宋州,离他仅有六百里地,这不能不令他感到惶恐,而伏兆这篇檄文又给他心头增添了许多阴云,加上洛京这处上百年的宫殿他住着也觉得到处陈旧,正好借迁都还能将建康宫修缮一番,再点缀些江南秀丽园林,定比洛京住起来舒适得多。
但是作为一国之君,被起义军打得要靠迁都来避难,这样的话是决不能从皇帝口里说出的,必得先由臣子提出,皇帝再三回绝,最後出于大局考虑,才不得已啓动迁都事宜,因此见到尚书左仆射提出迁都,皇帝只在心中稍感欣慰,却仍板着脸,说道:“着兵部拟定调派陇右道和关内道府兵南下截断叛军的相关人马安排,至于迁都的事,着政事堂详议後再递送条陈。”
说完他又让中书令密切关注鲁东道的战况,及时递送战报进宫,随後便让衆臣跪安。
中书令及大太监党羽听到皇帝对迁都一事的这个语气,心已凉了半截,没有严词拒绝迁都,那就是动心了,但是他们多年来经营的势力人脉都在京畿地区,他们不能就这样妥协。
衆臣神色复杂地离开了宣政殿,中书令跨出门槛时转头跟尚书左仆射对视了一眼,其馀朝臣见他二人神色,知道接下来朝中各党派又要为迁都之事开啓斗法了。
黄昏斜阳静静倾洒于殿外廊下,将精致奢华的雕梁绣柱和屋脊轮廓,印在了那些满怀心事匆匆往外走的官袍人身上。
宫檐上的日头不再耀眼。
“今儿这落日可真好看呐!”
厉媗双手叉腰,站在原鲁东道治所兖州的城头上,发出一声由衷的赞美。
前日她跟妊婋带人从曹州杀过来,一路上势如破竹,这次还是妊婋先一步混进了城,杀完鲁东道总督悬于城头,从城内打开大门迎厉媗和衆人进城。
她们忙了整整两日,终于把城中各处平定完,厉媗和妊婋在傍晚时分来到城头上巡视,二人各自带队分南北两边看了半圈,最後在西边城头上汇合,一起在落日馀晖中把各处情况对了一遍。
这次经过大家在幽州的共同商议,第一批南下扫荡鲁东道的人马共有三万,分别由妊婋丶厉媗和杜婼各领一万从魏州杀出。
她们先占了临近的曹州,千光照和圣人屠立刻赶到曹州协助衆人善後。
妊婋三人又一同带三万人开往南边宋州,占完宋州後由杜婼留下守城,妊婋和厉媗马不停蹄地领两万人往东奔向鲁东道治所兖州,三日後杀了总督成功夺城。
总督府所在的治所一旦覆灭,鲁东道所有州府都会为之震悚,纷纷调回乡间府兵以求自保,再也无法形成一股凝聚起来的反抗力量。
这正是她们在夺完曹州和宋州切断京畿道禁军援兵路线後,快速回身闪袭兖州的原因。
妊婋和厉媗站在城头上说了说兖州城中粮仓和民衆情况,又对着夕阳谈讲起应对朝廷援军的计划。
就在她二人说话间,悬在西边京畿上空的一轮红日,缓缓坠入远处的广袤平原。
天色已暗。
这时前来换防值守的队伍也到了,妊婋和厉媗在这里跟大家打过招呼,一同走下城墙,往鲁东道总督府来看午後衆人在这里查抄的东西。
妊婋和厉媗二人跨进总督府的门槛时,见这边的前院已亮起了几盏灯笼,这次随妊婋一同出征的叶妉从鹰房方向欢快地跑出来迎道:“曹州有鸮来了!”
她们当初来兖州时,特地带了两只鸮来,破城後在总督府的鹰房里给曹州的千光照报过信,这必然是千光照的回信了。
妊婋接过叶妉递来的信筒,就在院里借着旁边的灯笼打开看了起来,千光照这次来信不短,其中主要是她从洛京城外道观得到的最新消息,说剑南道大军开到山南道时,蜀中益州有宗室起兵发檄文清君侧,剑南道大军在途中踟躇停留了三日,架不住朝中反复催兵,只派了五千人回援蜀中,便继续往鲁东道开来,近日已进入唐州地界,预计三日後抵达宋州西边的陈州,与驻守汴州的禁军汇合後向东讨伐幽燕军。
千光照在信中也简要写了伏兆的身世背景,妊婋看完这信,擡头往西南方向望了一眼,笑道:“这是旧朝气数尽矣,才让我们在机缘巧合之下引走了剑南道大军,倒让广元公主过去暗地里培植的势力重见天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