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净人生(九)
普通病房的走廊,比icu多了些人间的嘈杂,消毒水的味道里混杂着饭菜和探视者带来的微弱气息。王国美端着从医院食堂打来的、寡淡得几乎看不见油星的白粥,脚步放得极轻,像踩在薄冰上。她停在周德昌病房门口,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屏住呼吸,透过门上那块窄窄的观察窗,小心翼翼地向里望去。
晨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斜斜地切割在病床上。周德昌靠坐在升起的床头,身上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空荡荡的,越衬得他形销骨立。几天icu的折磨,抽干了他最后一点精气神,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皮肤是毫无生气的蜡黄,布满了深重的、如同刀刻般的皱纹。花白的头干枯凌乱,贴在汗湿的额角。唯有那双眼睛,虽然浑浊、疲惫,眼白布满了血丝,却不再是混沌一片。它们微微睁着,失焦地望着对面惨白的墙壁,眼神空洞,像两口即将枯竭的深井,里面盛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法言说的疲惫与悲凉。
王国美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酸楚和怜惜瞬间淹没了她。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在脸上挤出一点温和平静的表情,才轻轻推门进去。
“周老师,”她尽量让声音放得轻柔,像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喝点粥吧?刚打来的,温的。”
周德昌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迟钝地落在她脸上,又缓缓移开,没有任何表示。那眼神里的空洞,让王国美心头慌。
她走到床边,将粥碗放在床头柜上,小心地扶着他,在他背后垫好枕头,让他坐得更舒服些。她端起碗,舀起一小勺几乎透明的米汤,轻轻吹了吹,递到他干裂的唇边。
“来,周老师,多少喝一点,才有力气恢复。”她柔声哄着,像对待一个懵懂的孩子。
周德昌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他极其缓慢地、顺从地张开了嘴,任由王国美将那一小勺温热的米汤喂进去。他的吞咽动作异常吃力,仿佛那稀薄的液体是什么难以承受的重物,每一次喉结的滚动都伴随着胸腔细微的起伏和压抑的低咳。喂了几勺,他便疲惫地闭上眼,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不要了。
王国美放下碗,看着他被病痛和打击摧残得不成人形的模样,看着他脸上那种万念俱灰般的死寂,胸口堵得慌。她知道,身体的虚弱可以慢慢调养,但心里的那道巨大伤口——那视为“根”的家被暴力玷污、被洗劫一空的绝望——却像毒瘤一样盘踞着,侵蚀着他最后一点生机。
她默默拿起旁边浸湿的温热毛巾,动作轻柔地擦拭他额角渗出的虚汗,又小心地替他擦干净嘴角沾的米汤。她的手指带着长久劳作留下的薄茧,动作却异常轻柔、细致,如同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上最易碎的尘埃。
“周老师,”她一边擦拭,一边用极低、极缓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听,“家……家里的事,您别太……警察还在查……会找到的……”她实在说不出“房产证”三个字,那太残忍了。
周德昌没有任何反应,眼皮都没有动一下,仿佛已经沉入了无边的黑暗,对身外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只有那偶尔从胸腔深处出的、沉重的、带着痰音的叹息,证明他还活着。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毫无预兆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推开了!
王国美像被电击般猛地一颤,手中的毛巾差点掉落。她惊恐地回头,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门口,站着风尘仆仆却依旧衣着考究的周立伟。他深色羊绒大衣的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领口,头纹丝不乱,脸上带着长途飞行后的疲惫,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如同探照灯,瞬间扫过病房内的一切,最终精准地、带着审视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落在了病床上的周德昌身上。他的目光只在王国美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果然还在”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爸。”周立伟的声音响起,打破了病房里死寂的沉默。他的语调是刻意的平稳,带着公式化的关切,却像一块冰冷的铁板,毫无感情地砸在地上,“我回来了。感觉怎么样?”
周德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转动脖颈,浑浊失焦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门口那个高大的身影上。那目光里,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没有儿子归来的慰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死水般的空洞。他干裂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喉咙里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要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大颗大颗浑浊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汹涌地从他深陷的眼窝里滚落,迅洇湿了蜡黄的脸颊和洁白的枕套。
那无声的、汹涌的泪,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心碎。那是一个被彻底击垮、连愤怒和控诉都已无力的老人,最后的本能反应。这泪水,不是为了儿子的归来,更像是对自身命运无声的悲鸣和绝望的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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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美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揪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毛巾,指甲深深掐进湿软的布料里。
周立伟似乎也被这汹涌的、无声的眼泪刺了一下,他脸上那点刻意维持的平静出现了一丝裂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但他很快恢复了那种掌控全局的姿态,大步走进病房,皮鞋踩在地板上出清晰的回响。他径直走到病床前,无视了旁边端着粥碗、如同透明人般的王国美,俯下身,用一种刻意放柔、却依然带着距离感的语调说:
“爸,别激动。我回来了,事情都会处理好。你安心养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德昌枯槁的脸,语气自然地过渡到了正题,“家里的情况我知道了,您放心,警察那边我会盯着。不过,当务之急是您的身体。icu的费用我查过了,很高。您那点积蓄和退休金,杯水车薪。”
他直起身,从随身携带的昂贵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崭新的、带着银行标志的牛皮纸信封,随手放在床头柜上,正好压住了王国美刚才放下的那个装着白粥的廉价塑料碗。
“这里有点钱,先应急。”周立伟的语气平淡得像在交代一件最普通不过的商务事宜,“爸,现在最要紧的是您尽快好起来。那套老房子,空在那里招贼不说,维护也麻烦,还丢了证,更是大问题。留着它,就是留着个定时炸弹,留着个拖累!您身体这个样子,以后怎么办?难道还想回去住?”他微微提高了点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卖了!趁现在还能卖点钱,折现!钱放在手里,您后续康复、养老,甚至去美国找我,都方便!这才是最实际、最明智的选择!”
“卖了”两个字,如同两把冰冷的钢锥,狠狠扎进周德昌混沌的意识深处!
一直沉默、如同泥塑木雕般的老人,身体猛地剧烈一颤!那双空洞的眼睛骤然爆出一种骇人的、回光返照般的激烈光芒!他枯瘦如柴的手猛地从被子里抽出,带着输液管剧烈的晃动,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死死地、痉挛般地抓住了周立伟垂在床边、熨烫笔挺的羊绒大衣袖口!
那力道大得惊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凸起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昂贵的面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