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猛于虎(六)
手机在裤兜里那叠沾满汗渍的钞票旁震动了一下,微弱得像垂死者的心跳。王鲲鹏趴在冰冷肮脏的水池边,胃里翻江倒海的余波还未平息,喉咙里火烧火燎,残留着呕吐的酸腐。他麻木地掏出手机,屏幕的光在昏暗污秽的厕所里,映亮了他湿漉漉、毫无血色的脸。
是一条短信。件人:张爱玲。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猛地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他颤抖着手指点开。
短信很短,只有一行字,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眼球:
“鹏鹏,妈不行了。回。市一院急诊。爸。”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哗哗的水流声、隔壁厕所传来的冲水声、网吧深处隐约的游戏音效……所有的声音都瞬间被抽离,世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王鲲鹏死死盯着那行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的视网膜,深深烙印进大脑深处。
妈不行了。
市一院急诊。
爸。
最后那个冰冷的“爸”字,像一把重锤,砸碎了他所有摇摇欲坠的支撑。父亲那张永远刻着失望和沉默的脸,此刻在短信末尾那个孤零零的字上浮现出来,带着山一样的沉重和……一种王鲲鹏从未想象过的、濒临崩溃的恐惧。
“不……不可能……”他喉咙里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手机屏幕的光在他剧烈晃动的视线里模糊、扭曲。一股比刚才呕吐更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四肢百骸都冻僵了。
“妈——!”一声凄厉、破碎、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从他喉咙深处爆出来,撞在狭窄厕所布满污迹的瓷砖墙上,带着绝望的回音。他像一头被利刃刺穿心脏的野兽,猛地直起身,甚至来不及擦掉脸上的水渍和污秽,疯了一样冲出厕所。
网吧浑浊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烟味、汗味和泡面味。那些麻木的脸、闪烁的屏幕、敲击的键盘,此刻都成了扭曲的背景。他眼里只有那条通往出口的路。他撞开挡路的椅子,无视旁人惊愕或厌恶的目光,跌跌撞撞地扑向大门。
“喂!你他妈……”一个被他撞到的男人刚骂出声,看清王鲲鹏那张涕泪横流、扭曲狰狞、满是水痕和污垢的脸时,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王鲲鹏冲出了“极网吧”那扇油腻的门。凌晨的上海街头,冷风裹挟着湿气扑面而来,吹得他湿透的头和衣服贴在皮肤上,冰冷刺骨。他站在霓虹闪烁的街边,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回!立刻回去!
他哆嗦着掏出手机,手指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寒冷而僵硬得不听使唤。他打开购票app,目的地:家乡小城。最早的车次……最早的高铁……没有了!最早一班也要等到天亮!不行!绝对不行!妈等不了!
他手指疯狂地滑动,寻找着任何可能的交通方式。火车、大巴……没有!最快也要几个小时之后!
巨大的绝望如同黑色的海啸,瞬间将他吞没。他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冰冷坚硬的人行道上。口袋深处那叠厚厚的、沾着汗水和烟味的钞票,此刻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灼烫着他的大腿。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把它们掏出来撕碎的冲动。
钱!这他妈有什么用!能换回妈吗?能让他立刻飞回去吗?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凌晨空旷的街头疯狂扫视。出租车!对!出租车!
一辆亮着“空车”红灯的出租车缓缓驶过街角。王鲲鹏像看到了救命稻草,爆出惊人的度扑了过去,用身体几乎拦在了车前。
“吱——”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夜空。司机惊魂未定地摇下车窗,正要破口大骂,看到王鲲鹏那张惨绝人寰的脸和布满血丝、几乎要瞪裂的眼睛时,骂声卡在了喉咙里。
“师…师傅…市一院…急诊…快!求求你…我妈…我妈不行了!”王鲲鹏语无伦次,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颤抖,双手死死扒着车窗,指甲几乎要嵌进玻璃里。
司机是个中年人,看着王鲲鹏这副模样,又听到“急诊”、“不行了”几个字,脸上的怒气瞬间被惊愕和一丝怜悯取代。“市一院?哪个市一院?兄弟你别急,说清楚!”
“老家…不是上海!是我老家!邻省!x市!x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快!多少钱都行!”王鲲鹏几乎是吼出来的,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流下,也顾不上去擦。
“邻省?!”司机倒吸一口冷气,“兄弟,这…这跨省了!几百公里啊!包车?这费用…”
王鲲鹏二话不说,猛地从裤兜深处掏出那厚厚一叠刚刚赚来的、还带着体温和网吧气味的钞票,看也不看,一股脑地塞进车窗,拍在司机腿上。“给!都给你!不够我卡里还有!开车!快开车啊!”他嘶吼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催促而变了调,像垂死的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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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看着腿上那堆凌乱、沾着污渍的百元大钞,又看看车外这个濒临崩溃、状若疯魔的年轻人,眼神复杂地闪烁了几下。他最终一咬牙,捡起那叠钱,也没数,胡乱塞进扶手箱。“上车!系好安全带!”
王鲲鹏几乎是滚进了后座。车子猛地启动,轮胎摩擦地面出刺耳的尖叫,汇入了凌晨稀疏的车流,朝着城市外围的高入口疾驰而去。
车窗外的霓虹飞倒退,连成一片模糊而冰冷的光带。王鲲鹏蜷缩在后座角落,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他死死抱着自己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肉里,试图用疼痛来压制那灭顶的恐惧和无边的寒意。脑海里全是母亲那张温柔又疲惫的脸,此刻却被“不行了”三个字覆盖,扭曲成一片血色的混沌。还有父亲短信里那个冰冷的“爸”字,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残酷。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他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母亲躺在病床上苍白的面容,就是父亲沉默而绝望的眼神。他只能死死地盯着窗外飞倒退的、黑暗的田野轮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手机紧紧攥在手里,屏幕已经被汗水和泪水模糊。他无数次想拨回去,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始终没有勇气按下去。他怕。怕听到更坏的消息,怕听到那最终审判的丧钟。那部冰冷的机器,此刻重逾千斤,成了连接地狱的通道。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泛起一丝惨淡的灰白。车子终于驶下了高,熟悉的、带着工业尘埃和泥土气息的空气涌入车窗。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建筑轮廓在晨光中渐渐清晰。王鲲鹏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次颠簸都让他浑身绷紧。
“市一院急诊,到了!”司机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疲惫。
车子还未停稳,王鲲鹏就猛地推开车门,像一颗炮弹般射了出去,甚至忘了道谢,也忘了拿回可能多付的车费。他踉跄着冲向急诊中心那刺眼的红色灯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