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闻言,苍白如纸的脸上泛起一抹奇异的红晕,它缓缓提起裙摆,露出裹着白绫的三寸金莲,莲步轻移间,广袖低垂,裙裾微扬,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端庄地跨过门槛,仿佛重归故里的大家闺秀。
跨过门槛的刹那,老妇周身泛起氤氲白雾。
褪色的青缎襦裙如被风吹散的墨迹,褶皱间的暗沉纹路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焕作鲜嫩桃粉。
松弛的皮肤骤然收紧,白发倒卷着变回鸦青青丝,沟壑纵横的面容褪去枯槁,露出少女特有的圆润下颌与水润眸光。
当最後一缕雾气消散,亭亭玉立的少女捏着裙角福了福身,腕间银镯叮咚轻响,与记忆里门环上干涸的血迹形成诡异呼应。
少女的声音宛如浸透晨露的丝线,轻飘飘坠入耳畔:“公子,有人在等你。”
邬祉还未来得及追问,忽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变形,少女的身影渐渐模糊,最後只剩下那一抹晃动的桃粉色裙裾,而他的意识也随之被彻底吞没,陷入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
黑暗中,林熙和第一个睁开眼。
他的目光掠过横七竖八躺着的衆人,最後落在角落的艾玙身上。
轻轻走过去,他弯腰抱起那具单薄的身子,让艾玙枕在自己膝头,动作轻柔得像是捧着一汪易碎的月光。
地板沁着寒意,可这并非全部缘由。
林熙和垂眸望着沉睡的面容,喉结微微滚动。
时隔多年,他终于能不受打扰地丶细细端详这张魂牵梦绕的脸。
指尖颤抖着抚过艾玙苍白的脸颊,触到手腕那串南红玛瑙长串时,他的动作顿了顿。
那枚镌刻着“林”字的金印,本是震慑四方的权柄象征,往昔他从不屑用这等威势折辱他人。
可自从遇见艾玙,那些恪守多年的原则竟如同春日残雪,消融得无声无息。
艾玙总将自己的命看得轻如鸿毛,在险境中也不知闪避,仿佛生死于他不过是过眼云烟。
林熙和攥紧那枚金印,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既然这人不懂珍视自己的性命,那就由他来守,哪怕明知艾玙生来命薄,他也要逆天改命,哪怕拼尽一切,也要将这条易逝的性命牢牢护在身後。
雨滴砸在青瓦上的闷响里,他刻意放缓动作,免得惊醒沉睡的人。
彼时,艾玙瞳孔涣散得如同碎冰,哪有半分活人气息。
那个总被艾玙称作“师叔”的影子,谢自然是要谢的,毕竟如今这盏快要油尽灯枯的烛火,总算又攒了些跳动的力气。
雨声渐歇,艾玙在梦中轻轻皱了皱眉。
以毒攻毒,方能引魂归窍。
或许这尘世本就需要些阴差阳错的罪孽,才能换得所求之人多两分人气,不至于真的化作青烟散了。
这人啊,终是要好好活着,才不辜负那些藏在暗处的丶笨拙的心意。
“啪嗒—”
冷不丁的湿意惊得艾玙睫毛骤颤。
另一边,邬祉也醒来了。
林熙和的喉结抵着艾玙颤抖的唇瓣停住,咸涩的泪砸在对方苍白的脸颊上,像春雪落在久冻的湖面,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咚—”
邬祉的後背撞上砖墙,这动静似乎要把天震出个窟窿来。
他望着林熙和擡头的瞬间,那人眼底和脸上未干的泪光,让人难以忽视。
他居然哭了。
林熙和擡手去擦泪,指腹却蹭花了眼下的胭脂,不知何时沾上的女娘妆粉,此刻在苍白面容上洇成滑稽的淡红。
邬祉望着这荒唐的画面,翻手为云的林公子,也会为了一人哭得像个被戳破糖纸的孩童,连一向端着的仪态都碎了满地。
那年在绸缎庄,他跟着父亲去挑贺礼,正见林熙和倚在花梨木柜台上拨弄算盘,墨色广袖扫过绢帛时,露出腕间与艾玙如今一模一样的南红玛瑙碎珠。
雨打在青瓦上的声响突然清晰起来,他後知後觉地意识到,从前林熙和擡眼时,那抹深意复杂的目光并非对着艾玙,而是越过那人肩头,直直落在他邬祉脸上。
就像当年在漕运码头,少年林熙和站在船头迎着江风微笑,看似望着浩渺江水,实则看向他的眼睛深不见底。
林熙和认得他,正如他认得那串刻着“林”字的金印,不过是生意人对对手的本能留意,却在命运的拨弄下,织成了如今这张缠满情丝与算计的网。
接着是江砚舟睁眼,艾玙和喻执差不多同时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