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玙这才缩回手,可指尖不小心蹭过墨魆的耳廓,冰凉的触感让他微微一缩。
艾玙转身时还在轻轻笑,肩头因为笑意微微起伏。
这几日的雪总没个停,像老天把攒了整年的白絮都抖了下来,连石楼的窗都被遮得灰蒙蒙的。
艾玙常坐在火塘边的榻上,膝头盖着厚毯,眼神落在窗纸上那片模糊的白,一坐就是大半天。
有次他伸手去够窗栓,指尖刚碰到木头,就被墨魆按住了。
“外面风大,寒毒该犯了。”墨魆的声音低低的,把艾玙的手往回带,塞进毯子里。
艾玙没挣,只是望着窗纸叹了口气,那口气在唇边凝成白汽,很快又散了。
他不是讨厌这雪。
只是雪下得太久,久到他快忘了草地踩上去的软,忘了太阳落山时,天边会漫开的金红。仿佛前几日,他还躺在集镇外的坡上,草叶蹭着脸颊,风里有蒲公英的白,直到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
“等开春。”墨魆不知何时端了杯热茶过来,放在他手边,“开春了,我陪你去坡上躺着,看太阳落到山後面去。”
艾玙拿起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没说话。
雪落在屋檐上的声,像谁在轻轻数着日子,数着等雪停,等草青,等风里再没有冰碴子的冷。
墨魆看着艾玙坐在榻上发呆的样子,心里像被雪冻着,又像被火燎着,说不出的难受。
但墨魆更怕,怕艾玙真开了窗,寒风灌进来,寒毒顺着毛孔往里钻,怕他撑着轮椅出去,雪地里滑一跤,又添新伤,怕这漫长的冬天熬不完,火塘的炭烧尽了,药也煨透了,却留不住他眼里那点时明时暗的光。
夜里守在艾玙床边,听着他偶尔发颤的呼吸,墨魆会悄悄摸他的手。
哪怕焐了整夜,依旧带着点化不开的凉。
墨魆就往火塘里添块炭,看着火星子跳起来,心里一遍遍数着日子,还有多少天立春,多少天能回暖,多少天能让艾玙真的躺在草地上,晒着不掺寒气的太阳。
艾玙有时会轻声问:“雪什麽时候停?”
墨魆就坐在他身边,搓热了手帮他焐脚:“快了。”
话出口,自己都觉得虚。
可除了这麽说,墨魆不知道还能说什麽。
雪落在无患子树的枝桠上,也落在艾玙裹得厚厚的肩头。他自己转着轮椅停在树下,擡头时,呼出的白气与雪雾缠在一起,很快便散了。
树枝上挂着些零碎物件,山岚编的草铃,风过时晃出“窸窣”的轻响。云烬刻的小木牌,“平安”二字被雪盖了层薄边。墨魆串的野山楂,红绳在白雪里格外扎眼。还有不知道谁挂的铜铃,被雪浸得发乌,铃身的半朵梅花在雪光里若隐若现。
艾玙的目光没在这些物件上停留太久,他总看见墨魆站在这里,背对着石楼,有时靠着树干,有时望着远处的雪山,枝桠交错着挡住他的身影,只能看见他肩头落雪的轮廓。
今日墨魆去後山拾柴,艾玙便忍不住转着轮椅来了。他伸手够过轮椅旁的木杖,慢慢撑着起身,膝盖在厚棉裤里微微打颤,半个下巴埋进衣领,露出眼睛,睫毛上沾的雪粒亮晶晶的。
艾玙抓住一根低些的树枝,正是墨魆常靠着的那棵的分枝,指尖忽然触到木头表面凹凸的刻痕。
低头细看时,雪地里的光恰好照亮那些纹路,几道浅浅的刻痕旁,居然有个歪歪扭扭的小笑脸,眼睛是两个圆点,嘴巴是道弯弯的弧线,刻得不算精致,但透着股傻气的欢喜。
艾玙指尖轻轻划过那笑脸,冰凉的木头带着雪的湿意,他想起那日砸雪球时,墨魆被雪糊了满脸,却还望着他笑的模样。
艾玙,平安。
树枝被艾玙轻轻一拽,上面积的雪便落下来,落在他的发顶丶肩头。
艾玙没躲,他顺着树枝的方向看过去,从这个角度,能看见後山的轮廓,能看见石楼的烟囱,能看见墨魆拾柴时常走的那条小径。
原来站在这里,视野是这样的。
艾玙就这麽站着,指尖还停在那字上,看了会儿远处的雪,直到肩头落的雪积了薄薄一层。
转身时,艾玙恰好看见墨魆提着柴捆从雪地里走来,隔着层层枝桠,他的身影在雪中有些模糊,可还是一眼就望见了轮椅旁的艾玙。
墨魆脚步顿了顿,随即加快了些,柴捆在雪地上拖出浅浅的痕。
艾玙慌忙收回手,指尖在衣料上蹭了蹭,像怕被发现什麽,睫毛上的雪粒融了些,在眼下晕出淡淡的水痕。
“怎麽自己过来了?”墨魆放下柴捆,伸手想拍掉他肩头的雪。
艾玙微微偏头,躲开了:“看看。”
墨魆的手停在半空,目光扫过那根带着刻痕的树枝,明白了什麽。他低头笑了笑,弯腰拾起落在艾玙膝头的一片雪,轻声道:“风大,回去吧。”
艾玙没再说话,慢慢坐回轮椅。
墨魆推着他往回走,路过那棵无患子树时,风卷着草铃响了响,枝桠上的小笑脸在雪光里若隐若现,像个藏不住的秘密。
雪还在落,落在两人肩头,把那些没说出口的心思,都盖了层软软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