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的割裂,让他更懂这份痛苦跨越时空的沉重。
妇人被这一连串质问惊得踉跄後退,後腰撞上妆奁,铜盆里浸泡裹脚布的血水晃出盆沿,在青砖上留下诡异的纹路。
它颤巍巍坐下,抚上自己裹了二十年的小脚,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娘是过来人……你不懂……”
“我懂!”云娘突然剧烈挣扎,发间的银钗坠落,在地上撞出刺耳声响,“你是被祖母逼着缠足,被父亲厌弃,如今还要将这痛苦传给我!”
它望着铜镜里自己扭曲变形的脚掌,突然发出癫狂的笑声,笑声里混着泣血的控诉:“这双畸形的脚,是裹住了我的命,还是裹住了所谓的体面?”
稳婆面色阴沉,抄起浸过药汤的裹脚布狠狠蒙住云娘的脸:“孽障!再敢胡言,老身就……”
整间屋子开始剧烈摇晃,窗棂上的红绸“嗤啦”裂开,露出外面槐树扭曲的枝桠。
艾玙感觉云娘的意识如汹涌浪潮将他淹没,那些被压抑多年的绝望与愤怒,正顺着缠足的伤口,化作黑雾弥漫在每个角落。
浸透药汁的裹脚布如毒蛇般层层缠绕,将云娘的脚掌扭曲成可怖的弓形。
它瘫倒在床上,眼神涣散如死水,而困在这具躯壳里的艾玙,既承受着骨骼错位的剧痛,更被胸腔中翻涌的悲怆撕扯着灵魂。
“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
云娘无意识地呢喃,声音像是从空荡荡的胸腔里飘出来的。
它机械地背诵着《女诫》里的字句,染血的指尖在绣着并蒂莲的绸缎上划出凌乱痕迹。
艾玙能清晰感受到它每一次呼吸的颤抖,那些被刻进骨子里的训诫,此刻却成了最锋利的凌迟之刃。
“谦让恭敬,先人後己……”
话音戛然而止,云娘突然剧烈咳嗽,喷出的血沫溅在墙上悬挂的《女诫》字帖上。
它浑浊的眼球转动,死死盯着那些工整的蝇头小楷,嘴角扯出一抹嘲讽至极的笑:“放屁,都是骗人的东西!”
绣着金线的袖口被它狠狠攥住,仿佛要将这吃人的礼教撕成碎片,而艾玙在意识深处,也跟着发出一声压抑的怒吼。
云娘声音颤抖,带着泣血的恨意继续背诵:“‘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斋告先君,明当主继祭祀也。’哈,好一个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就因为我是女子,便生来低人一等?就要被困在这深宅大院,成为男子的附庸?”
它的眼神中满是不甘与愤怒,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
“‘谦让恭敬,先人後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也。’”云娘仰天大笑,笑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透着无尽悲凉,“我处处隐忍,事事顺从,换来的是什麽?是这双残废的脚,是被禁锢的一生!”
它猛地挥动双臂,将身旁妆奁上的物件悉数扫落,铜镜丶珠钗丶胭脂盒散落一地,与地上的血水混在一起。
“还有那所谓的‘妇行四德’——妇德丶妇言丶妇容丶妇功。”云娘摔下床,一边说着,一边用染血的手指在地上写下这几个字,“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我恪守妇德,却被这吃人的礼教逼至绝境!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後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我连为自己辩驳的权利都没有,何谈妇言!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这些外在的装扮,能掩盖我内心的痛苦吗!专心纺绩,不好戏笑,洁齐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功?我做尽这些,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白绫缠绕的何止是三寸金莲?
那浸透艾草汁的布条,裹住的分明是女子奔跑的权利丶反抗的勇气,是将鲜活灵魂压进腐朽棺椁的沉重棺盖。
千年陋习如同盘根错节的古藤,深深扎进礼教土壤,把“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毒汁,顺着缠足的伤口注入血脉,让世世代代的女儿们,在畸形的审美与精神桎梏中,生生将脊梁弯成依附他人的藤蔓。
当云娘在剧痛中挣扎,按住她的是同为女子的母亲。
那双颤抖却坚定的手,布满被裹脚布磨出的老茧。
而稳婆浑浊的眼中,倒映着自己年轻时同样惨痛的经历,她们曾是受害者,却在岁月侵蚀下,将曾经刺入血肉的利刃,转而伸向更年轻的生命。
但当艾玙透过云娘的泪眼回望,又看见母亲深夜独自抚着变形的足踝垂泪,听见稳婆在无人处咒骂这吃人的规矩。
她们困在名为“传统”的囚笼里,既是施刑者,也是永远走不出牢笼的囚徒。
那些被逼着缠足的女儿,终有一天会成为按住别人的手,可她们眼底未干的泪,却又在无声诉说着:所有的为难,都是另一种形式的求救,所有的伤害,都源于无力改变的绝望。
这不是简单的彼此为难,而是无数女性在时代漩涡中,为求一丝生存缝隙,不得不上演的悲壮困兽之斗。
“阿娘的手好凉,可抱我时又好紧。”
云娘蜷缩在记忆深处,声音混着呜咽在艾玙意识里震颤。
“她把我的脸按进她绣着并蒂莲的衣襟,任我咬穿帕子丶咬出血肉,指甲深深掐进她的胳膊。我痛得眼前炸开金花,三次昏厥时都在想……阿娘会叫停的,阿娘舍不得。”
腐臭的裹脚布裹紧三寸残躯,她突然发出孩童般的抽噎:“可每次醒来,艾草汤还在冒热气,稳婆的铜剪刀又架在脚趾上。阿娘垂着眼,珍珠抹额随着颤抖轻晃,说‘这是为你好,不缠足嫁不出去’……我盯着她变形的小脚,突然分不清,她眼里的泪,是替我疼,还是在哭当年的自己。”
艾玙感觉胸腔被撕裂般疼痛,云娘的意识里,绝望与依恋如毒蛇交缠。
那些破碎的期待,化作滚烫的血珠渗进裹脚布:“我多盼着她能突然发疯掀翻木盆,可她只是把我搂得更紧,说‘忍忍就过去了’……原来最疼的不是骨头断裂,是明知阿娘也在流血,却还要求她抱紧我。”
话音渐弱,记忆深处突然爆发出压抑的哭喊:“我是你生的,是你怀胎辛辛苦苦生下的我!”
云娘的意识在剧痛中扭曲,带着血沫的字句撞碎在艾玙的灵台,“我心向你,我比谁都懂你的隐忍与痛苦!阿娘,为什麽……为什麽,我居然还爱你!”
这声嘶喊里混着恨意与眷恋,像一柄双刃剑,将两个灵魂同时绞碎在礼教的深渊里。
记忆里的烛火忽然炸裂,火星溅在缠足布上,燃起细小的火苗。
云娘没有挣扎,母亲却疯了似的扑过来拍打,两人在火光中相拥的影子,扭曲如古槐的枝桠。
云娘眼角馀光总往屏风边飘,然後缓缓地转回头,它看着母亲擡眼时,有着和它同等的痛苦与绝望,可火光晃得那点幻想像水面浮沫,刚冒出头就被吞得没有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