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宗门所有的不论大小事全部推了出去,闭门谢客,只说要修行。他停在元婴的境界已经很久了,一直没有进益,因此这样说也算合情合理。
前些天在人心中涌动的暗潮渐渐蛰伏下去。
虽说雷宗主看着还老当益壮,但未雨绸缪者多,衆多长老私下使劲,结党营私和械斗已经逐渐演习成了家常便饭。
这日一早,庐照月已经处理了六起宗门内械斗的事件,轻则擦破油皮,重则修为尽失。他双目凝重,只腾云跃至大殿门前,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进齐膝高的门槛,一撩袖摆,扑通跪下:“弟子办事不力,请师父责罚。”
雷泓深正站在窗边,面对着晨光擦拭那枚代表符惕宗最高权柄的扳指,翠茵茵的光泽,倒映着他苍老的眼睛,显得一切都行将就木。
他把戒指翻转过去,脑子也像翻了个个,只想到另一双清凌凌的丶琥珀蜜蜡似的秋水眼,像镜子,倒映着他的平庸和不堪。实际上他知道那是自己的错觉,那双眼其实什麽都看不到。
他等到庐照月双膝发抖,才幽幽道:“非你不力,只是无能。若换九疑仙尊的亲传弟子来执掌刑罚堂,只怕是另个情形了。”
亲传弟子,他指的当然不是严恕,那便只有阎青昀了。
庐照月已经免疫了,听师父夸阎青昀,刚开始还有些羞惭丶嫉妒之类的情绪,如今只剩麻木,麻木地听他训诫,平和说:“仙尊万古长青,弟子万万不敢与之相较。”
“万古长青……”雷泓深悠然长叹,“照月,你是何时入我门下的?”
“不过五周岁。”
“你可知我为何为你赐名为‘照月’?”
“……弟子不知。”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道不公,刍狗亦分三六九等。有人能一剑成仙,可更多的人,汲汲营营千年,也不过修出个一抔黄土。世人多以修仙得道为可望不可及的明月,可尘世杂念,又怎容得下仅仅一片没有去路的明月?”
雷泓深说,“我将你招揽上山那年,其实是我见到仙尊的第一面。”
庐照月讷讷不敢言,他从未提师父讲这些陈年往事。师父与其说是如父如兄,其实对他而言更像个没什麽触感的符号。两人有缘,却少情分,因此更不敢深究他话里莫名的怅然与酸楚,一深想便觉得大逆不道。
所幸雷泓深的失态也只维持了片刻,他紧攥着手里的扳指,将遥望着东天无□□的目光收回,朦胧秀美的晨光下,他的口轮匝肌扭曲地抽动了下:
“你说,神仙会死吗?”
庐照月觉得天旋地转:“这……”
雷泓深直言:“知道神陨之地吗?”
庐照月的耳边隆隆作响,但凡是家中有修仙的,无不听说神陨之地的赫赫大名。据说是万年前天劫塌陷的一角,可再细的,人人讳莫如深。
他曾好奇读写怪力乱神,翻到神韵之地的那页,不过十行,便弃书不读了,只觉得心脏砰砰作响。虽然忘了书里具体写了什麽,但那恐惧的感觉遗留在他心中。
庐照月琢磨了阵,觉得无论是琢磨时光究竟是改变了仙尊什麽还是琢磨师父发出这通莫名其妙的感慨是为何,他都不甚明了。因此只作哑巴。所幸雷泓深也不指望狗嘴里吐出什麽好牙来,只是一挥袖,道:“请青昀来见我一面。”
庐照月一愣:“这不好吧?”他明智地把後半句咽回去——他听你的吗?
他只听九疑仙尊吧?
雷泓深嗤笑:“你只告诉他,与仙尊有关。”
这招果然有奇效,话音未落,阎青昀已经推开竹扉,径直往宗主的住处赶。庐照月死活撵不上,只能无力地望着对方月白袖袍猎猎的一角,如流星般消逝在群山万壑中,顷刻间脸影子都见不到。
庐照月气喘如牛,停在原地捶腿,长叹:“果然是师奴啊。”
超不过,也不强求,庐照月溜溜达达地往大殿那赶,没等到目的地,阎青昀已经出来了,跨过齐膝高的门槛,环佩叮当,身姿挺如修竹,只是眉宇间布满阴翳,青天白日下,竟叫庐照月生生打了个寒战。
他曾听闻阎青昀一人力战数百天魔,尽数杀尽。能做出如此彪悍战绩的,当今也唯有他一人。他是怎麽做到的,他屠魔的时候,神态也如此冷冽吗?
“庐兄,”阎青昀垂目望他一眼,某瞬间眼尾投注的弧度犹如一片薄韧的刀锋,将他的胆子削个大半。庐照月杵在原地。
“庐兄可知‘神陨之地’?”
庐照月悚然一惊:“你不要命了?!”
话音一落,他自觉失言,嘴闭得死紧,犹如老蚌,一点消息也不肯再露了。阎青昀站在三层高的台阶看着他,剑眉微微地挑了起来。
“总而言之,”庐照月含混道,“你虽然能屠魔,但神陨之地,绝非你我等凡人可踏足的。你但凡有一点惜命,就不要再去想那了。”
“晚了,”阎青昀一哂,将手里的卷子居高临下地抛给了他,“宗主有密旨,遣我率领一队弟子前往神陨之地营救,庐兄首当其冲。”
庐照月刷地打开卷宗,两眼发黑,卷宗上,赫然有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