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立春已至,春寒却料峭,前几日须弥山突降暴雪,符惕山也受了牵连。
残雪盖住春涧与绿芽,恰似天公扯下来的白绸,惨败而绵延,送葬的弟子列队走过去,正如天地间的蜉蝣,倒也与当下的情景相衬。
只是没多久,冰雪消融,百草滋容,迎来送往间,符惕宗已经拜别了十七位宗主,正要料理第十八位承继的大事暨新一轮的全派宗门弟子比武大赛。
高劭眉抱着比人头高的拜帖往阎师兄,不,阎宗主的书房走去,行至屏风前,却屏住呼吸。
眼下正晨光熹微,天保九如的丝绢後,阎青昀磁沉的嗓音正徐徐图之,高劭眉从未听过宗主如此温和丶恳切丶甚至堪称灼热的语调:
“……外事处等人已伏诛,我调高劭眉丶隋丹等人入阁,内博采衆法,外承接衆宗大比,裁撤了詹事府等重叠机构,避免尾大不掉。如今宗门百废待兴,人心浮动,我不欲多添事端只待日後算账,因此顾自己顾得不周全,你可生气了?”
“岂敢,你的主意比天大。”
阎宗主轻叹,无可奈何似的在书房内来回踱步,诚恳地哄人:“我若滴水不漏,怎能叫他们露出马脚?”他顿了顿,声调放轻,“师尊可是在担心我?”
高劭眉如遭雷殛——屏风後的是九疑仙尊?自己这番偷听若被发现,焉还有活路?
想虽如此想,他还是着魔似的凑过去,或许是白檀的香气太勾人心魄,抑或是他们师徒俩的相处模式过于亲昵,总有种容不得他人插足丶欲说还休的微妙情愫。
阎宗主又说:“师尊昨夜睡得可好?我往香炉里放了冰片与苏摩草,听你安睡时的呼吸,好在不如往日般惊惧不安。”
仙尊丝毫不领情:“苏摩价贵,不便坏你宗主的钱钞。”
隔着屏风,阎青昀俊拔的剪影俯下身来,与九疑仙尊不自觉後仰的姿态正正相对。两人一站一坐,是师徒,此刻却地位倒转,狭窄的间距内暗香浮动。
今日休沐,阎青昀穿一件莲花团花纹的月白圆领右衽窄袖长袍,玉带鈎勾勒腰身,勾勒出大腿连至腰腹及肩背的肌肉绷得极紧,犹如虎狼攫食。未几,他擡手,轻轻摩挲段和纾的眉宇,抚平他眉心的折痕。
“别叫我师尊!”
段和纾连眼风都不用扫过屏风,只将茶水一泼,蜀锦吴绫的屏风湿个透。另头的惊弓之鸟叮铃咣啷地逃走了,拜帖散了满地,漾到他们脚底,偌大的书房只剩他们师徒二人。
段和纾面冷心硬,事实上他认为自己绝对有必要要重振师纲,甚至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因此直冲阎青昀玉带鈎下的剑鞘一招,见青山便倦鸟归巢似的落到他掌心,随即他起身,狠敲大弟子的腿弯,阎青昀扑通跪地,低垂着头,脊背却是世家子弟规训到肌肉记忆的挺拔,劲竹潇潇。
段和纾将《浣心经》扔到他身上,指定其中的某章,厉声道:“背!”
阎青昀立时背出,金声玉振,无一字累赘,无一字囫囵。
“倒是熟,”段和纾冷冷地说,“愚而不明,未达其咎。作何解?”
“这是劝弟子迷途知返,”阎青昀肃穆地奉上整本《浣心经》,“弟子亦有一问,求仙尊赐教。”
“说。”
“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
这话段和纾晓得,是讲万物生长自然切不可倒行逆施的道理。可正因为晓得,满脑门子的怒火直冲云霄:
小子出息,我还没治你罔顾师徒人伦的罪,你反倒教育起你师尊恋爱自由的事来了?!
照往常段和纾是绝舍不得打阎青昀的,可惯来惯去,惯出这麽个不肖徒来。平常谛听总明里暗里地言说阎青昀的不妥,原先不以为意,现在看来,是自己错了!
段和纾气到螺旋升天,索性执着见青山的剑刃作教鞭,迎上阎青昀稳稳摊开的双手,狠力一劈!
皮肉受击的闷响贯彻整间书房,阎青昀还没呼痛,段和纾自己先心痛,思绪後悔地左奔右突——他如今这样,我难道没有失察和纵容的罪?若打他,我是不是也要一并罚去?
不用自罚,见青山的剑柄已经往他手里硌出沙砾样的红痕。
段和纾的手不似传统剑修,他的手没有任何茧子,光洁犹如柔荑,像见青山这样篆刻着铭文的颇具摩擦力的剑柄,用不惯。
阎青昀从他手里拿过见青山,仍旧镇派大宗师似的稳稳当当,双手奉于头顶,沉声说:“怎敢劳烦师尊亲自动手,弟子自罚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