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段和纾在桑落村已经两月有馀。
他被赋予复杂的含义,山洪丶瘟疫丶战乱……任何一位进入严恕梦境的人,都要受到他的掣肘。段和纾附身于太子像中,存在的目的便是旁观桑落村的湮灭。
正如传说所言,梼杌是天生凶邪,凡靠近他的,都没有好下场。
——成仙的道路总是布满荆棘的。
段和纾对死亡已经麻木,他旁观村民的死亡,用他虚幻的双手穿过小严恕的双臂。
而每次灾难的最後,小严恕都会伤痕累累的回到破败的九疑太子庙中,瑟缩进神龛的莲座底下,听着庙外的竹林飒飒,开始无休止的新轮回。
严恕起初会反抗。
村头的黄口小儿们戏称他为“哑巴灾星”——某种程度上来说没错。
他们往他途径的土路上铺满牛粪和锋利的石块,严恕小小的双手拽着镰刀朝他们步步走过去。他的表情极为骇人,肩膀上支棱暴突的骨头像两处耸立的丶漆黑的骨刺。
捣蛋的小孩们不寒而栗,哭嚎着作鸟兽散。
段和纾吹出一口风,今夜他们回家的路上会遭遇莫名其妙的狂风,然後跌跌撞撞地滚回家里去。
擡起眼,严恕正侧过脸,镰刀刃划过鲁钝的光,如一弯雪亮的月鈎,映亮他漆黑的左眼珠。
段和纾怔愣,挥了挥手:“你能看见我?”
严恕漠然地挪开目光,脊背挺拔,一瘸一拐地回到太子庙里。
严恕也曾偶遇到善意。
村东头的大伯笑吟吟地施舍给他半碗黍米饭。
严恕擦干净双手,接过,後退两步,郑重地丶深深地一拜。
“快拿回去吧,”大伯笑意闪烁,“趁热吃,别等放凉了。”
严恕回到太子庙中,拨大半上供,剩下小半碗一口一口地吃完了。
没人教他礼仪,他用餐却极为规整,不声不响,不急不躁,只在偶尔吞咽的间隙透出些咻咻的鼻息,带着稚气,极为赏心悦目。
段和纾支着颐从他鼓起来的脸颊上移开,百无聊赖地拨弄祭桌上的黍米饭,“这麽好吃吗?”眼皮一跳,“别吃!”
严恕扒拉完最後一粒,茫然地看向他。
段和纾厉喝:“吐出来!”
话音未落,严恕的脸色刷地惨白,捂着腹部瘫软倒地。定是那老货往黍米饭里下了毒,哪是什麽好心,险恶,人心险恶!
他痛得浑身痉挛,十指死死攫住地上的干草,骨刺和獠牙刺穿皮肤长出来,剐在砖块上,血泪斑斑。
段和纾俯下身,虚幻的双手穿过他战栗的肩膀,与他隔空对视。
严恕张开惨白的双唇,艰涩吞咽着,发出无声的嘶吼。
段和纾听见了——
“九疑国,仁太子,独倚长剑凌清秋;神仙姿,燕鹤骨,仙人抚顶授长生……”
高踞于神龛之上的九疑太子神情悲悯,垂眼凝视着他的痛苦。
斗转星移,王朝覆灭,他是早就是被信仰遗忘的仙,无人祭拜,更无人为他重塑金身,躯体残缺,却刚好容纳他浪潮般的孤寂与不甘。
不知何时,暴雨倾注,瓢泼的雨丝落到木像斑驳的眼睑下,像一滴专为他而流的泪。
“别……”严恕喃喃,“别为我流泪。”
他嘶哑的声音低沉下去,隐约中感到九疑太子冰凉的手抚平他剧痛的肠胃,心里明白那实际上不过是茅草屋顶漏下的雨点而已。
他昏厥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