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天下安定,村里人口越发兴旺,这祭谷神的场面,才又换回汉子们撑持。
裴松听得直叹气,自打秦既白在村西说了那番入赘的豪言壮语,多的是碎嘴子在背後笑话他吃软饭,更有甚者讥讽他是“裴秦氏”,他让汉子祈丰祭谷也是想为他正名,他倒往後缩了。
秦既白轻抿了下唇,缓声道:“裴秦氏有何不好?咱家日子虽穷,可家风正,心又齐,不比任何人家差。”
他面色平静,是真的这般想。
裴松沉默良久,忽而勾起了唇边。
自打秦既白长高後,他已很久不摸他的脑瓜,这会儿却心痒得不行,他伸长手去,却见汉子忽然俯下了身。
人声鼎沸里,秦既白抓过裴松的手放在自己後脑上,他笑得坦荡:“又想说我是傻小子?”
被猜中心思,裴松也没觉臊面,眼底满是笑意。
……
今日开镰的,是平山村一位年过耳顺的老哥儿。
他十来岁便跟着大人下田,算起田龄已有五十载,虽满头银发,目光却依旧矍铄,身子骨半点不输壮年汉,方才从谷神庙走过来,一路踩着田埂石子,竟连大气都没多喘一口。
麦田在风里铺展成金色的海,长风从山间卷来,推着麦浪一层叠一层往天边漾。
田埂上站满了人,老哥儿如头狼一般走在最前,身後是成列的壮年汉子。
开镰是一年中顶要紧的仪程,麦穗全黄透了丶颗粒沉得压弯了秆,由村里种了一辈子田的老人先动第一刀。
这一刀不只是割麦子,更是盼着接下来的割麦丶打场丶晒粮都能风调雨顺,颗粒归仓。
衣角擦过麦秆时,带起一阵哗啦啦碎声。
老哥儿缓缓弯下脊背,对着麦田躬身三拜,声音不算洪亮,却穿透了周遭的嘈响——
“谷神爷,今年麦子长势好,劳您照看。今儿个开镰,求您给个好天儿,让大夥儿顺顺当当把粮食收回家。”
他话音落,站在前头的汉子将绑了红绸的镰刀托上前去,这刀磨得锃亮,刀刃映着日光,泛出冷冽又鲜活的亮。
老哥儿双手搓了搓,待掌心蹭出薄热,才目光沉沉地接过来,径直走向田间那丛穗子最沉丶颗粒最满的麦子。
他躬下脊背,左手稳稳拢住一束麦子,右手镰刀贴着地面斜削下去,“唰”的一声脆响,秆子应声而断,金黄的麦穗裹着麦芒的糙感,稳稳落进臂弯。
这一刀又快又齐,切得甚是漂亮。
老哥儿落下镰刀,拿起一截窄红绸牢牢系在麦秆上,又稳当插进泥土地里,野风袭来,红绸与麦穗一块儿荡。
祭神开镰的仪式既毕,聚拢的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去,喧闹了半日的田野,渐渐沉回了往日的宁静里。
按平山村的老规矩,开镰当天就能扛起镰刀下田,也不耽搁熟麦穗在地里多挂片晌,可这会儿日头已爬过山巅,眼看就到晌午了。
农户心里都揣着个念想,总觉得清晨的露气养人,晨曦里干活儿精神头足。
于是没人急着动手,反倒都默契地歇了劲儿,要把这收割的头一茬力气攒着,待到明日天蒙蒙亮,再攥上磨得锃亮的镰刀,踩着田埂往金黄的麦地里去。
裴林两家自也不例外,可又因着开镰的麦地与裴家离得颇近,裴松便忍不住想再去瞧上一眼。
哪怕只是站在埂子上望一望,那饱满沉甸的麦穗就能让他心里踏实。
林家老汉和大哥因事忙先回了,便剩下林桃和林杏随着裴家人一道往田里去。
日光铺在连片的麦田上,蚂蚱轻跳,田间地头浮荡着被灿阳晒过的麦香。
今儿个穿了长裤长衫,倒也不怕麦芒刮伤手臂,裴松几步踩上田埂。
“阿哥你慢些,再扎伤了脚!”说是这般说,可这麦子实在太香,几个小的也忍不住跟了上去。
他们在田埂上追逐丶嬉闹,笑声朗朗。
裴松小孩子性起,扯下几片干枯的麦叶,攥在手里用叶尖搔裴椿的痒,逗完趣儿他拔腿便往前头跑,裴椿边气鼓鼓地喊着“阿哥净欺负人”边急着往前追。
前面埂子到头了,裴松停下步子,反身过去哈哈笑着将小姑娘一把抱进了怀里。
两个汉子在後面缓慢地跟,身前是一望无际待收的麦田,眼里是亲近的人。
日光落在肩头,是寻常日子里,最踏实心安的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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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白居易《观刈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