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毁倾向
这客人是什麽身份,钱生大概也是知道,没必要让小孩産生不安,他安抚性质蹲下来再一次抱住阿犬,伸手在他的背部轻轻拍打,尝试让对方放松下来。
昨晚没睡好,整个白日又因为钱生的突然昏倒而紧张,阿犬在这样有节奏的拍背声里合眼。耳後传来阵有节奏的呼吸声,钱生叹气:总算是睡着了。他把人平稳放到床上。
至于自己,铁定是睡不着了,真是煎熬。钱生枯坐在房间内,想着谭知永要的破血方。他不能给,至少不能说这是他给的。只是目前自己身在肃定州,谭知永用办法折磨自己。
钱生心想,难道只能被迫接受事实?不行,他不想再逃避。正是因为自己被威胁,他想离开那个政治中心,结果刚好被利用暗箱操作调度到这里。他闭上眼睛,叹息自己的愚蠢,同时又在想,丞相真的不知道此事吗?
应该当时不该制止的,杨广旗想说他父亲吧…尽管钱生不断告诉自己不想复仇,也不想怨恨,却在可能的真相前又止步了。
那我之前的决心,又或者放开的心绪算什麽?明明已经走出第一步,钱生良久没有出现的头痛又一次席卷而来,他本可以直接昏过去,却因为这一天长久的昏睡,现在只得像一名苦行僧,清醒着承受这份苦楚。
枯坐在燃烧钱生的灵魂,本来温暖的室内却让他颤抖冒汗,他不想呆在房间内了,钱生站起身子,轻手慢带上房门,至少雪花与寒风能够浇灭灵魂的疼痛。
灯笼被钱生提在手上,也有夜巡的仆人路过他们的房间,自然也是看到半夜靠在墙外的钱生,知府的仆役知道什麽该说什麽不该说,所以没有人打扰钱生。
东方出现了微微亮光,周围仍然暗淡,钱生才发现因为疼痛消耗体力,自己浅眠在走廊。站直身体,钱生手边的灯笼在夜晚也灭了,顺手放回房间,还未到清晨阿犬还未醒,钱生感觉走路也有点类似踩着棉花。
脚步摇晃不代表钱生心情摇晃,他径直走向谭知永的房间,无论如何,钱生不愿在此逆来顺受,他决定为自己谋一条更好的生路。
谭知永知道自己睡眠一向不好,今日也和往常一样,天没有亮就醒了,顺手点上烛火,他二十年前被派遣至肃定州府,一年哪怕春节也难得与妻子家人团聚,说不怨是假的,自己又能去哪呢?谭知永自知这政论笔走龙蛇需要天赋,这和挑灯苦读没有关系,勤奋可以弥补很多,比如让他考上一闪而过的灵感却像流星,他抓不住。
皇帝也知道自己的中庸,他无法得到青眼垂恩,也就只能在边境碌碌无为拿着俸禄,谭知永自知内心对做好官没想法,也对城池没有感情。无奈无力改变也只能劝自己接受这份命运,他耐住性子手抄佛经,一张一张,写完一篇再烧掉。
自己的心烧成死灰後却来了封带着京城空气的信。来送信的是暗卫,他拿着这张薄信,谭知永没有任何动作,对方先行开口:“不必谨慎,请知府大人看完再说话。”
得到指示後谭知永才展开信件,具体内容是,知道知府大人不满,近几日有钱姓郎中来此地,是治疗时疫的。
时疫?谭知永冷笑,肃定州冬季百姓确实咳疾高发,却一直无人问津。毕竟皇帝的视线安抚都是暗地标好价格,肃定州没有农业资源丶人口也少,根本成不起气候,圣上的励精图治是留给能看到还会哭的地方。
怎麽突然变性把目光投向这里?谭知永接着往下读,发现信里要求他问出破血方的比例,大致药材品种被写在下面。
可能是混迹官场甚至挺过皇位交替臣子的自觉,谭知永读完信没有任何表情,尽管他的心情算得上惊涛骇浪,尽管对药毫无研究,只是这药方字面意思上看,都感觉不是什麽治疗的好东西。
“大人,这是什麽意思?我看不懂。”
他眯起眼睛,如果人命在天平一端,另一端要拿出什麽匹配心脏的重量,谭知永心想,若羽毛般轻飘飘的代价,那就只能抱歉了。反正自己也不亚于流放,山高路远,得罪权贵又如何呢。
暗卫也看明白这位知府大人的潜台词,他从怀里拿出了一封新来信,谭知永了然,双手接过,这封信的内容倒是出乎意料。
原来这位暗卫是五皇子的,这封信是五皇子舒筠写的,内容则是边疆外的蛮夷,将在大雪後对城池展开攻陷,是输是赢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把舆论引导至杜家公子身上。
“早知知府大人想与家人团聚,不知是否有意。”
当谭知永看到这段原话时,电光火石间想明白来龙去脉,只能暗自感叹不愧是当皇子的人,画大饼真是好有一手。
暗卫见他已经将两张纸都阅读完毕,将手边的烛台捧过来:“请大人阅後即焚。”
看似恭敬地将这两张纸悬在火苗上空,焰火舔舐着纸张,恰如此时钱生刚好头与火苗重合,他出现在自己房门口,是手底下人通报後他批准的。
自己最终还是做出选择,谭知永并不愧疚,哪怕对方看起来脸色仍然苍白,和雪地一样让人厌倦。是的,他只是厌倦这里。
“知府大人。”
谭知永想,昨天的观察已经给了他对于钱生的初步认知:这位钱大夫,尽管走得是救人治病的路子,却骨子里不在乎。
他虽然救了个弃童,却安置府上後立马走了,并没有特别的照顾。
而那些倒霉中炭毒的人们,谭知永并不认为是他们无知,甚至里面还有暗卫的尸体。在那次之後他专门动用所有的关系打探朝堂的风向,偶然也是知道暗卫身上都有纹身。可是他不想探究是否是一场预制谋杀,因为他也很疲惫。
而钱生,谭知永看到他被死者儿子打了一拳,却连眉头都没怎麽动,甚至还冷静分析,那个时候谭知永就知道,对方对人命没有那麽尊重,也不蔑视。
这种人还是要从他自身下手,谭知永对于钱生与杜柏关系亲密也在看到他们的第一眼就察觉到了。他需要在钱生单独行动之时,砸开他的防御。
谭知永记得破血药的药材种类,只是不知道比例,不知道也无所谓,每个品种重量一致煎好灌进去,他能尝出来的话,自然会说出比例。
已经给了对方足够时间,甚至还先进行敲打。出乎谭知永意料地是,钱生真的不知道比例。实在是麻烦,谭知永回忆那封信语气严肃认真,还以为五皇子已经确定对方知道破血方。
“恕难从命,我无法提供破血方。”
谭知府飘走的思绪,被拽回来:“哦?钱郎中若是遇到无法准确判断的克重,尽管与我说。”
对方看起来似乎不想沟通,钱生皱眉:“知府大人很抱歉,我的意思是我不想提供。”
尽管谭知永对于钱生的本质判断存在一定正确,但是他不知道,对于钱生来说,大火烧尽的自己从来没有活着,他迫切又坚定想要的真相或者自由,只是因为他无法坦荡去死。
这是钱生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他最深处的行为逻辑。真相不重要丶自由其实也不。
他早就死了。
只是□□没有借口,他拼命找寻生活的意义,不去怨恨,只是因为他想死。
这种潜意识,让他往往朝着理论却难以实现的方向上行走,就比如他想要以身入局寻找真相,又或者现在,只因为不想违背伦理背上心灵枷锁,选择反抗。
这埋藏他血液里,不品尝就得不到的本质。谭知永自然无法在短短时间里梳理清楚,也就被他的话语砸得困惑。
“我好像说过,如果钱大夫研究不出来,那就说明您就是下毒之人。”谭知永还是尝试先威胁对方,毕竟那个时候虽然他只是烧掉信,没有表态。可他都五十岁了,一把老骨头并不想留在边疆,如果可以,回到京城对他诱惑力确实巨大。
“知府大人不用如此威胁我。”钱生平静地回望:“是您背後的人想要破血方吧,如果我没有想错,对方似乎很笃定我拿的出来。”
“很不幸,我不但知道他的信任从何而来,我也知道他想要干什麽。”
关于五皇子的目的,谭知永自然很容易想清楚,只是他远在天边,尽管不会被事故波及,手却也伸不到京城,谭知永只知道皇帝刚上任抄斩过家族,却未将钱生联系到一起。
所以哪怕听到钱生如此说,谭知永也无法第一时间确定对方是真心,还是为了哄骗自己抛下的假饵。
“因为你知道原因才不愿想起来药方吗?”谭知永没有表态出惊讶,这让钱生心里忐忑,毕竟不知道肃定州知府的屁股到底是歪向那边,他要斟酌交换底牌,不然可能会被卸磨杀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