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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第1页)

意外

只要温度适宜,老天爷从指缝里漏点雨,大片平原都可以一夜之间染绿。钱生正在桌子上写传书,他其实蛮心虚,尽管不是有意,断联如此之久如果杜柏一点不怨,他是不信的。

看这气候,估计要不了几天,北夷的战士便会撤离,他要抓紧时间。钱生提笔,并不宽的纸张上,写了自己的现状,并表示自己暂时不会回去,祝杜柏安好,拜托杜柏照顾好阿犬。

看上去只是一封无聊透顶的客套话,干巴难读。钱生反复斟酌,又不知道该加什麽,便也只能作罢,他将纸条递给云斯。

之後他开始了属于自己的生活。

没有人认识他,也没有要追求的目标。又因为答应云斯,钱生也没办法找根绳子吊了。他甚至还隐秘期待在这遥远的未来,可以再和杜柏见面。也不知道阿犬怎麽样…虽然他相信杜柏会照顾好他。

只是他不在把自己当郎中,也不爱看病。相比之下,钱生更喜欢去烧火,燃烧的木柴声让他偶尔跃迁回在京城煎药的午後。

那个时候自己在想什麽呢?其实钱生当时什麽也没想,光是陶罐咕嘟冒泡,就足够氤氲出一片让人沉迷于此的画面。钱生也开始每日三餐按时完成,他以前不喜欢吃饭,总有很多事情,他告诉自己,没时间。

也可能是心如死灰後,做什麽都算一种重生。钱生逐渐沉浸在这种类似苦行僧的状态,之前他还嘲讽无怖寺的僧人无趣,这段时间,也逐渐悟到宗教风靡的原因。当内心无悲喜时,恰恰需要新的支柱。不巧世人多选择宗教。

钱生身体这段时间逐渐恢复,他正在学会很多新的知识,比如马毛会因为气温掉落,哪怕是马,也会因为坑坑洼洼的皮毛忧郁,此时钱生可以拿梳子,一层一层梳走浮毛,他之前从未观察过这些柔软的生命。

翻身上马背时,也能感受气流从身边掠过,是自然,也是生命。钱生逐渐习惯于茫茫草原,一眼望不到头,他慢慢听懂北夷语丶会赶马,也知道云斯的意思是“灰烬”,知道的时候,钱生还是沉默了。他很愧疚,如今却不会要死要活,只是会在第二天的奶茶里,多放一点云斯喜欢品种的茶饼。

也会偶尔收到杜柏的来信,他看上去也很忙碌。根据对方的描述,他似乎已经回到京城,也免不了被狠狠那些躲在壳里的所谓文臣狠狠弹劾。

只是考虑到杜雨秋,杜柏只是被雷声大雨点小的责备,圣上的病情在入春後,反倒是好了不少,可能是时节原因。同时五皇子与三皇子彻底撕破脸,而杨丞相则更倾向于三皇子。

杜柏甚至很贴心的在信中让钱生不要担心,现在朝廷基本上认定他死了。如果没什麽意外,钱生可以与这些人没有任何牵扯潇洒过完馀生。这话说的决绝又平和,似乎杜柏已经认定自己不会在与对方相见。

刚好今早下了绵绵细雨,钱生闲庭信步走出来,找到了一个小水塘,相比几个月前,自己看上去被阳光晒出浅小麦色,比冬季的自己看上去健康许多,也没有入冬时那麽消瘦。

人甚至无法参透几个月前後的自己,钱生在几个月前是想不到自己会这样。他在这样陌生的地方把自己拼拼凑凑补完成一个健全的人。

这都归功于当时一意孤行把自己带来的云斯。钱生已经接受了他对外宣称自己的身份,甚至在无人处,顺口了也会喊他父亲。云斯自从把钱生带来这里後,也逐渐远离政治,似乎变成一个土生土长的北疆牧民。钱生有些迷离于这种氛围里,平静又祥和,在大地上行走了三年。

直到一个夏天,他在分割羊肉,被人喊去马棚,这才知道,云斯在给马修蹄子时,不知马蹄卡了什麽,被暴躁的马儿踢中了脑袋,当场昏迷过去。

待钱生匆匆赶来时,只看到云斯额头上碗口大的破口,人也没睁开过眼睛。这三年本来已经渐渐不失眠了,钱生却在今晚没有再合眼。

其实因为每天都能见面,在钱生印象里,云斯看上去和第一次见面没什麽区别,就着摇晃的烛火,却发现了对方脸上新增的皱纹。

其实云斯经常嘴里说着自己快死了,昨天心口痛,今天腿脚不便。钱生总觉得对方应该是等待一场大病,或者突兀撒手人寰的时机,但是他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其实钱生已经很久不翻医书了,但是他这次还是简单看了下云斯的伤口,马蹄的力道超出所有人预期,甚至还夹杂着砂石灰尘,狠狠扎到对方的脑袋上。云斯甚至昨日还在商量夏天快到了,要去收割足量牧草,和往常一样抱怨自己腰痛。

没想到受罪的是脑袋,实在是想不到。钱生盯着云斯,他还能看到对方的呼吸,手搭在脉搏上,却只能感受到越来越微弱的跳动。

钱生见过很多死亡,曾经刻骨铭心的已经被刷褪色,现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死去,钱生心想,我又回归了孤身一人的状态。

本来北夷人准备把他天葬,可钱生觉得太残忍,在他尝试沟通後,云斯被安置在一个深深的坑中,似乎可以在来年变成养分,这片草地都会有他的身影。云斯某种角度,也实现了自己的心愿。

钱生想,他应该可以安眠了。

这些年,他仍然保持着与杜柏的联络,只是对方回京後,信鸽的来回时间便长,一个月也就通信一次。这事太突然,钱生还没有适应回来,哪怕他现在就想告诉杜柏,信鸽却还没有飞回来。

待那抹灰色羽毛柔柔站到他眼前,钱生取下信,内容居然是圣上驾崩,传位于五皇子。他久不了解朝政,却还记得当初是谁把自己费尽心思扔到北疆,也不知谭知永如何,阿犬如何。

只是他暂时没有心思,钱生还在收拾云斯的东西,按道理,这些死者的物品都应该被焚烧,尘归尘土归土。云斯似乎说过,他只是想要钱生送终,既是送终,总归在他乡,有些遗憾。尸体肯定是带不走的,但是衣冠冢还是要立一个。

钱生也是又埋头翻出一个香囊,那是之前云斯给自己的。他之後还给对方,没想到还没有丢。凑上去一点草药气息都无,只能飘来一点枯叶的味道。他只留了褪色的香囊,剩下的按照当地习俗,都被一把火燃尽。其实钱生目前有点不想回京城,草原视野广阔,他也没有因为距离与杜柏断开联系。

君子之交淡如水,钱生从冬季走出来後,都保持与人的点头之交,他也知道,如今的交际能力自己是完全没有,害怕与人産生深层次的联系,也害怕被背叛。钱生知道自己无条件相信的两个人,云斯与杜柏。

现在信鸽在自己手边,提笔的手却停下来,钱生却开始犹豫不决,他最终决定还是一个人独自回去。既然做了决定,这件事便要开始提上日程。

周围都是相处几年的老邻居,草原人往往都豁达,遗憾这场意外的突如其来,却仍然需要追逐水草丰茂的雨季,事实上,钱生所在的地方已经在陆陆续续往东移动,他需要尽快做决定。

之前被抓来的时候,路引也一并丢在肃定州内,只是他本来就是奎朝人,最多被当成流民,被驱赶。都不是什麽大问题,钱生摸摸兜里的银子,也是从云斯那点子地方搜刮来的。

随便敲两块贿赂看守士兵,行行好放自己进去。事实上他也是这麽做。

“这位大哥,小的被贼所袭,这才流落在外,这是孝敬您的。”尽管已经三年不接触这些腌臢事,他重新拾起来却也不陌生,甚至还编了个借口。吃人嘴软,拿人手软,这士兵收了钱,原本拦在钱生面前的长矛才收回去:“既然事出有因,速速去官府内补办!”

这道不用提醒,钱生本来就打算先补办一个新身份,他昨日特意挤了藤黄水刷在脸上,整张脸看上去又黄又黑,如果不是极为熟悉的人,大概是认不得自己的。更何况好几年过去了,钱生并不认为有人还会记得。

就这样,他顺利走到补办路引处,在被问到名字时,愣住思索片刻,他回复说:“官人,鄙人青山绿。”

补办人拧着眉头,上上下下打量钱生,钱生都装出一副很坚定,催眠自己就叫这个。

“你籍贯在哪?”

“回大人,京城。”

“…可有什麽佐证?”

钱生自然掏不出来,但是钱生还能掏钱,他又糊弄两块银子,这身份就这样立住。他手里拿着新出炉的路引,找了辆民用马车,片刻不停准备往京城,那个他三年没有回去的地方赶。

这次他要去的,是旧时钱府。因为那里死的人太多,无人想接手这个摊子,钱府在内城的角落被安置,在钱生还未离开京城时,那一片就鲜有人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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