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把我出院后三个月内的所有行程空出来。”
“还有……去查一下,江郁那幅《骤雨初歇》,最终的买家是谁。用尽一切办法,查到。”
恰到好处的距离
出院那天,是个罕见的晴朗秋日。阳光金箔般洒满医院门口的水泥地,空气里带着清冽的草木气息。贺凛穿着特助提前送来的常服——不再是往日一丝不苟的高定西装,而是质地柔软的深色羊绒衫和休闲长裤,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商场的凌厉,多了些难得的温和,尽管脸色依旧苍白,眉宇间却不再是死气沉沉的灰败。
他拒绝了轮椅,坚持自己一步步走出住院部大楼。脚步还有些虚浮,但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稳。特助和司机沉默地跟在身后,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车子没有开回贺家那座空旷冷清、如今更添几分萧索的老宅,也没有驶向贺氏总部那间象征着权力顶峰的办公室,而是拐向了城北一个闹中取静的高级公寓区。这是贺凛名下的一处产业,他婚前偶尔会来小住,婚后便几乎遗忘。此刻,这里成了他选择的、与过去割裂的第一个据点。
公寓是极简的现代风格,黑白灰的主调,冷硬得没有一丝烟火气。贺凛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如织的车流,阳光刺眼,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身体的伤口在愈合,但心里那个被江郁一句“别再做傻事”凿开的空洞,却呼呼地灌着冷风。
他开始了一场近乎严酷的自我重建。
最好的复健师每日准时上门,课程排得密不透风。每一个拉伸,每一次负重,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楚和冷汗。贺凛咬紧牙关,沉默地承受着,仿佛要将这具曾经承载了太多错误和虚妄的躯体,彻底打碎重塑。他不再通过特助打听江郁的任何消息,那幅《骤雨初歇》的买家调查也暂时搁置。他像一个苦行僧,将所有的精力都聚焦于“恢复”这一件事上。
唯一的例外,是每日午后,他会准时打开手机,点开那个几乎从未有过对话的聊天界面。界面上方,是江郁的名字,下面一片空白。贺凛会极其认真地敲打一行字,内容千篇一律,如同工作汇报:
【今日复健完成,一切顺利。】
没有称呼,没有表情,没有多余的废话。发送时间精确到分秒。
然后,他便放下手机,不再多看一眼。仿佛这只是他每日必须完成的一项仪式,至于对方是否回应,他不敢期待,也强迫自己不去期待。
最初的一周,消息如同石沉大海。那个灰色的对话框安静得像一座墓碑。
贺凛看着发送成功的提示,心脏会习惯性地紧缩一下,随即又被他强行按压下去,继续投入下一轮的复健折磨。
直到第八天下午。
他刚结束一轮痛苦的器械训练,浑身被汗水浸透,虚脱地靠在墙上喘息。手机屏幕亮起,提示有一条新消息。
贺凛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几乎是颤抖着点开。
只有一个极其简单的系统表情:
那个小小的、黄色的竖起大拇指的图案,在空白的对话框里,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惊心动魄。
贺凛死死地盯着那个表情,像是要把它烧穿。一股滚烫的热流毫无预兆地从心脏直冲头顶,让他眼眶瞬间酸涩。他猛地转过身,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墙壁上,粗重地喘息着,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只是一个表情。
一个可能毫无意义、只是随手回复的表情。
却像在无边黑暗中,终于看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星光。
从那天起,贺凛的“复健汇报”下,偶尔会收到那个。没有任何规律,有时连续几天都有,有时又会间隔很久。贺凛从不追问,也从不因此调整自己发送的时间。他依旧每天准时发送,然后将手机放下,将那份因为一个表情而掀起的惊涛骇浪,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
他开始在复健之余,尝试做一些简单的事情。比如,按照营养师的食谱,给自己准备一顿极其难吃的病号餐。比如,第一次笨拙地使用洗衣机,结果把昂贵的羊绒衫洗缩了水。比如,在阳光好的下午,拖着依旧乏力的身体,步行到公寓附近的公园,坐在长椅上,看着嬉闹的孩子和散步的老人,一坐就是一下午。
他试图重新学习“生活”,一种剥离了贺家继承人光环、剥离了血腥资本博弈的、最普通的生活。过程笨拙而可笑,但他异常认真。
时间悄然流逝,窗外的梧桐树叶渐渐掉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
贺凛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肌肉重新变得紧实,脸色也红润了些,只是眼底深处,沉淀下了更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这天傍晚,他刚从公园回来,手机响起,是特助。
“贺总,您之前让我留意的那位法国回来的策展人,林先生,他明天晚上在‘覔’画廊有个私人小范围的交流晚宴,这是他的强项,也是江先生最近接触比较多的领域。邀请函……需要我去争取一份吗?”特助的语气小心翼翼。
贺凛握着手机,站在公寓空旷的客厅中央,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自己刚刚因为试图修好一个松动的柜门而弄破的手指上,渗出的血珠已经凝固。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不用争取。以我个人的名义,问问林先生,是否方便多加一个旁听者。告诉他,我只是对当代艺术感兴趣,不会打扰。”
特助在那头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立刻应道:“是,贺总,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