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陈题
青灰色的石阶被夜露浸染的色泽浓厚,蜿蜒没入两扇虚掩的朱漆木门。门上的铜环衔在兽口里,蒙着一层冷冽的湿意,静默如修道者紧闭的唇。风极轻。略过时,只要下高阶旁几株老竹叶积攒的宿露,“嗒”的一声,清脆的跌碎在石阶上。观中很是清冷,虽然有人生活的痕迹,但是人烟稀少,透着一股淡淡的冷清。
突然,“吱呀——”一声悠长的钝响,一扇被从内推开一道窄缝。并无身影出现,只一缕线香的青烟,从缝中袅袅溢出,融入雾气里,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檀木气息。
一大清早,绿翘打开道馆的大门,拿着昨天晚上鱼幼薇写好的告示,将其张贴在咸宜观的门口。告诉整个长安,这个咸宜观,从今天开始将开放给所有有学之士,以文会友,以乐会试,来者不拒。
街道上,各种声音开始编织成网,色彩也渐渐鲜活起来。满载新鲜水果的牛车,木伦压在坚如磐石的黄土路面上,发出均匀的吱呀声。道观的门口聚集着形形色色的人,七嘴八舌的讨论着。
“这鱼幼薇,在这开设雅集,以後这摘星楼,怕是会少很多的生意啊。”
“这不仅仅是会影响摘星楼的生意,更甚的,醉花楼的生意都会被抢不少呢!”围观的人有说有笑的你一言我一语,相视而笑。
当然了,鱼幼薇说的来者不拒,可不是真的来者不拒,她只接待真正的有才之士,就算是有些人像鱼目混珠,一番交谈之後就能探出虚实。而世人会乱传的,便是那进屋之後的事情了,相信的人相信是在交谈文学,不相信的便会想成与醉花楼一样的生意。
鱼幼薇坐在厅中,静静地写着自己的诗,旁边点着熏香,一缕一缕袅袅的香缕,微微晃悠着飘向屋外。她如今心静的很,就如同那一缕香。她没想到,第一个来的人,是初羽。她抱着她的琵琶,面上依旧没有什麽表情,更没有什麽波澜。
与鱼幼薇一样,她也是熟门熟路的坐在了她对面的垫子上,而後翻开她的曲谱,拨弄着琴弦,若是觉得这个音不合适,便拿起笔直接修改。鱼幼薇没有擡头,初羽的气息,她不看就知道是她。
绿翘这个时候进来,打破了她们之间安静的默契。
“初羽小姐,你来啦,没想到,我们小姐的第一个知己,竟然是你呀。”少女的脸上透着淡淡的粉色,笑容里印着天真无邪。她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衣服,更加衬得她清新纯洁。
初羽擡眸,一双眸子里藏着无数的情绪,然後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不见,仅存了一丝疼爱。她歪着头,就像是姐姐看着自己妹妹的那种宠溺,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咧着嘴笑着。
“小小年纪,你知道什麽是知己啊?”初羽的语气带着点戏谑,心想你个小丫头,未经世事,懂什麽知己,遇到过知己,为知己付出过什麽吗。
绿翘不以为然,她虽然年纪小,很多事没有经历过,但是她从小经历坎坷无父无母,能活到现在全靠自己,遇到过好人也遇到过不少坏人,事实上,她看待这个世界,甚至比鱼幼薇更加通透和清明。
她捏了捏自己的下巴,思考了一道:“知己嘛,我未曾有过知己,但是我也见过知己。这个世界上人人都生来孤独,谁不想要一个知己,但是真正的知己,又如何容易获得。大部分是自以为对方为知己,却不是,知己站在面前却认不清知己。”她给初羽倒了杯茶,继续道:“初羽小姐是我小姐的知己,温璋公子也是小姐的知己。区别嘛,在于初羽小姐羽小姐,乃是双向奔赴的知己,而温璋公子与小姐,是单向的知己,如今连单向都没了。”
初羽错愕了,这小妮子,没想到这麽明白,她看了看鱼幼薇给了她一个白眼,简直比着傻丫头聪明不知多少。“我知道谁是她的知己,她自己也知道,只是她端着自己那一份矫情,不愿意迈出那一步,终是我庸人自扰,自讨没趣了。”
鱼幼薇还是不语,心里确实十分难过,道理她如何不知,可是她也有自己的顾虑,也确实是她矫情。若是她不这麽清高,或许她再年轻几岁,她能有当初对温庭筠的执念和主动,还能有些勇气去争取温璋。可是如今,她只想一个人,在这观中,写写诗,听听歌,与各路知己,聊聊天。
说着,第二个知己这就来了,不是别人,是温庭筠。
“我听说,幼薇张贴了告示,要广邀文人雅士来赴会,是否真的,我特来看看。”他一路走来,还未进入厅中,便开始喋喋不休,“我方才从大门口进来,外面有不少人在谈论此事,不知道时间久了,会传出什麽样的传言。”
温庭筠在初羽边上坐下,见厅中之人都不搭理他,继续自顾自话。“幼薇,你是怎麽想的,是想以此事来报复李忆吗,还是……其他什麽人。”说到底,温庭筠还是不懂她的,他并不理解她的心思,还以为是为了吸引什麽人才会如斯,实际上,她的心思再简单不过。
“没有的事,我的意图,就是字面意思”鱼幼薇也不想解释,但出于对师父的尊重,无论如何都是要解释的。
温庭筠本来想继续问,初羽突然翻着白眼,盯着他不语,温庭筠也是聪明人,知趣的不问了。他今天来,一是想知道鱼幼薇到底想干嘛,二也是怕她受了什麽刺激,做出什麽傻事来。病急乱投医,被感情伤透了,就开始放浪形骸。
厅中,人虽然不少,氛围却怪异,安静的四周没有一点声音,只有门外的风沙沙之声。鱼幼薇低头看书,边看边写着注释,初羽已经放下了手上的琵琶,开始钻研起琵琶指法册,而温庭筠只是坐着看着她们两。
“小姐,外面有人寻。”绿翘从外面进门,手中拿着一张帖子。鱼幼薇停下手中的书写,接过帖子,这是外面求见之人的自我介绍。来人名曰陈题。
“陈题?似乎没有听闻过此人”鱼幼薇看着帖子嘟囔。
初羽听闻,擡起头,惊讶道:“陈题?拿给我看看。”她从鱼幼薇手中接过帖子,这个人她认识。“是我认识的陈题,没想到他会来这。”
鱼幼薇的兴趣被勾起来了,眼神亮了亮,“哦?姐姐认识啊”
初羽:“你还记得之前你办的那次摘星雅集吗,当时我未参加,就是他代替我去的。”初羽说完,便想起来不太应该提醒鱼幼薇,毕竟那一次雅集有着不少不愉快,涉及当事人温庭筠和鱼幼薇李忆。她抿了抿嘴,心虚的撇了撇鱼幼薇,低下头。
鱼幼薇如梦初醒,她当时对他印象深刻,只是那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对他産生了重大的影响,甚至说那一天是她是生命的转折点,以至于陈题显得比较次要,她将陈题这个人遗忘了。“男版的花魁?原来是他呀,他也是一个音律大家,快请进来。”
鱼幼薇赶紧吩咐绿翘,绿翘小跑着就去迎接陈题了。“姐姐认识,那说起来,大家都是熟人了。”
初羽摇了摇头道:“原本是相熟的,只是我与他,也已经很久没见了”
鱼幼薇:“此话怎讲?”
初羽:“说来也奇怪,自从那一次雅集之後,他就从醉花楼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就连妈妈都不知道。但是大约过了一个月,他又回来了,带着一大笔钱,要赎身。”初羽讲着他的八卦,她一直很好奇发生了什麽,只是没有人再说起这个人。“当时妈妈并不想答应他赎身,只是他实在给的多,让妈妈无法拒绝。而後再过了一个月,也是妈妈後面告知我的,说是来了一波官差,用刀架再她的脖子上警告于她,陈题的身份出身,不能告诉别人,不能告诉他们在这烟花之地谋过生。”
鱼幼薇不解,再怎麽样,陈题在醉花楼呆过,虽说他不出名,但也有不少人见过,还能抹杀掉所有人的记忆吗。再次想来,应该也没有太多人会在意吧,就如同她,便不记得了。
正想着,陈题便进来了。初羽首先开口问候:“陈题,好久不见,这麽长时间你怎麽像是人间蒸发似得,没有听到你的任何消息啊?”
陈题很是讲究规矩,他作为拜访主人之人,礼数还是要周到的。他向了鱼幼薇拜了礼道:“在下陈题,拜会鱼玄机姑娘。”
鱼幼薇起身,她原本并不想这麽麻烦,既然大家都认识,那就不要在意这些礼节了,没想到陈题如此周到,让她不得不起身回礼。
鱼幼薇:“鱼幼薇,回礼,陈先生请坐。”
绿翘站在四人旁边,眼神停留在陈题脸上,她从未见过如此美貌之人。她见过的这些男子中,李忆是最貌美的一个,却根本无法与陈题相比。
他微微一笑,恰如春风拂过三月的湖面,温暖而澄澈。他的五官极其精致,拼凑在一起,温润中多了意思魅惑。眉目舒展,眼眸明亮如暖阳下的蜂蜜,透着真诚与善意。鼻梁秀婷,唇色是健康的绯红色,总是带着吻合的弧度。一头青丝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更加显得他弃置干净出尘,宛如一块还是那个好的羊脂美玉,温润内敛,让人不自觉想要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