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五)
洛羲昏早就意识到自己病了,一纸诊断书并不会改变什麽,生活还是要继续,改变自己对待生活的态度就好了。
相比他,好似纪影鹤才是那个病重的人,话变得越来越少,日记越写越厚,还总是趁自己不注意偷偷哭,黑眼圈都重了。
不过洛羲昏明白,他这样是因为被吓到了。
他明白自己病成什麽样了,也清楚自己没有严重到活不下去,可是纪影鹤不知道,自己从未和他提起,他只能自我想象。
对人类而言,想象就是个索命的死神。
再加上那天的碎玻璃,纪影鹤真的不知道该怎麽办了,不管洛羲昏怎麽说,他都听不进去,回答也总是心不在焉的。
洛羲昏看得出来他心烦,但不知道该怎麽安慰,他也看得出来纪影鹤在自己面前故作冷静,却不知道该怎麽让他轻松些。
他们之间仿佛一切归零,什麽话语什麽沟通都不存在,甚至连对视都没有,只有无尽的沉默和默契的相互照顾。
纪影鹤不是不想说话,他清楚,多和洛羲昏敞开心扉地聊天才是对他好。
可不说话就是因为太清楚,怕自己开口就情绪失控,怕自己比他先倒下,反而照顾不好洛羲昏。
但从始至终洛羲昏都没想到,纪影鹤对自己更多的是愧疚和抱歉,是始终没有说出口的“是我不好”和“对不起”。
洛羲昏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大年三十,年前计划着两个人好好吃顿年夜饭,结果还是没有实现。
他吃完药就开始困,这段时间嗜睡得严重,也可能是因为药效,睡得安稳很多。
但那天晚上他还是醒了,心口莫名的痛。
凌晨三点,他环顾四周,没有发现纪影鹤的身影,心里没底,便轻手轻脚地下床找人。
他还没走出几步,正巧在准备下楼的时候,看到了坐在一楼落地窗前的纪影鹤,那身影比从前单薄不少,摇摇欲坠的。
纪影鹤明显是在打电话,一手紧握手机,用力得手背和胳膊上都青筋暴起,一手微微握成拳,抵住鼻子和嘴巴。
于是洛羲昏在楼梯上缓缓坐下,肩膀靠着墙,静静地望着他,呼吸都不自觉放慢。
判断出来了,他在和贺兰知打电话。
“我什麽都可以不要,不要车不要房不要钱,让我从此和电影没有瓜葛都行,放弃什麽都可以,我要他健健康康的,我只希望他不要出任何意外,更不要想不开……”
纪影鹤那些从未对外展示丶真正脆弱的面容在此刻随处可见,哭腔重得让人没法不共情。
洛羲昏曾经最希望看到的他的模样,此刻内心复杂地面对着,他擡起手,擦掉自己眼眶里的眼泪。
他这才意识到,纪影鹤的生活,自己从没读懂过。
纪影鹤不是对这样的生活方式麻木了,而是每分每秒都在痛苦,因而没有更多的精力去对外界的事物做出太多的反应。
“都怪我,为什麽没有早点让他治病,我当时明知道他不对劲,可我还是装作没事,我以为没关系的,我以为……我真的以为他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健康,只是压力太大,休息几天就好了……我明知道他是逞强的性格,却还是纵容了,如果早点发现,会不会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纪影鹤深深埋下头,哭泣的声音就像被放大百倍,整栋房子随处可闻,除了洛羲昏的卧室,以至于他现在才发现,“我早就知道他心悸,胸闷,喘不过气,头痛,病历上写着的所有症状我都在他身上见过,可是我还是那麽王八蛋地忽视,我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可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他……”
“当初我就不该追求他,如果我当时没有缠着他不放,我们俩不会去西藏旅游,也不会熟络起来。如果我当时没有自私地挤进他的生活,他根本不会喜欢男生,更不至于现在因为我事业都毁了,怎麽办啊,贺兰知……你说我怎麽能这麽自私,就为了什麽狗屁爱情,把那麽优秀的人毁掉了,还自诩什麽坚实的後盾,我做不到,我根本没有那麽坚强,我才是那个一碰就摔的傻子,他比我坚强得多。”
此话一出,纪影鹤和洛羲昏同时把头埋得更低,两个人在一片漆黑中感受着心脏的跳动。
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们唯一能感受到的温度就是糊满整张脸的泪水。
洛羲昏最讨厌听纪影鹤讲这种话,什麽叫没有他出现就好了,什麽叫没有他的追求自己的人生就完美了,都是狗屁!全是假的!
没有他,自己爬不到现在的高度,没有他,自己至今还是那个走不出戏的死脑筋,没有他,自己的世界怎麽可能如此缤纷。
他不喜欢四季常青的植物,不喜欢顽皮可爱的动物,不喜欢散发油墨气味的书籍,更不喜欢不下雪的上海,他喜欢的自始至终都是纪影鹤。
所谓爱屋及乌,因为纪影鹤,他才爱上纪影鹤的世界里的一切,并且愿意陪他享受这些原本于他而言枯燥无味的东西。
纪影鹤,有些爱,比满身嘉奖更重要。
你怎麽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我要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声丶冰凉无趣的奖杯有什麽用?还没有和你躺在一张床上看星星丶不带脑子地数羊有趣。
反正我早就没有什麽值得挂念的东西了,就让我紧跟你的脚步,我们好好过我们的日子,谁的话都不听,谁的目光都不在乎,结果和下场都不管,无拘无束地生活,好不好?
你想要月亮我给你捞,你想要星星我给你摘,没什麽不可能的。只要你想,只要你说你要,我什麽都可以给你,什麽都给得出手。
只要你不放弃我,只要你不丢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