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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沈尚书将太子的赞誉带回府中时，沈知微正坐在窗边，对着那株花期将尽的琼枝出神。听闻父亲转述的那句“慧眼如炬，心细如珠”以及“孤，承情了”，她捏着绣帕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虽依旧沉静，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漫上一抹薄红。

他……竟是如此评价的麽？

没有居高临下的赏赐，没有刻意亲近的试探，只有一句郑重的“承情”。这比任何华丽的赞美或贵重的赏赐，都更让她心头悸动。这是一种将她放在平等位置上的认可，是对她能力的肯定。

“殿下言，此物于北境布防或有助益，已命人加紧勘验。”沈尚书看着女儿，目光复杂，终究化为一句，“微儿，你……很好。”

沈知微垂下眼帘，轻声道：“女儿只是做了觉得该做之事。”

她并未因此沾沾自喜，反而更觉肩头沉甸甸的。那套《北疆风物志》就像一把钥匙，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往更广阔天地的门，门後是家国天下，是边境烽烟，也是萧璟正在奋力支撑的沉重世界。她忽然觉得，自己过去那些因娇养而生出的闲愁与小性子，在这样的大局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就在她心潮起伏之际，东宫的赏赐再次到来。这一次，来的依旧是青墨。

他没有带来任何金银玉器，也没有文房珍宝，而是亲自捧着一张琴。

琴身古拙，色泽沉郁，断纹如流水行云，赫然是一张前朝制琴大师雷威所斫的“九霄环佩”！此琴音色清越通透，宛如凤鸣，乃世间难得的珍品，更是多少爱琴之人梦寐以求的至宝。

“殿下言，沈小姐慧心兰质，非俗物可酬。此琴名‘九霄环佩’，音色尚可，或能伴小姐清暇。”青墨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但眼神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太子殿下将如此心爱之物赠出，其意不言而喻。

沈知微看着那张古琴，心中震撼难以言表。她自幼习琴，于琴道一途颇有天赋，自然识得这张“九霄环佩”的价值。这已不仅仅是赏赐，而是一种知己般的赠予。他知她非寻常闺阁女子，知她心有所向，故而赠她以此等清音，酬她慧眼识珠之功，亦是对她精神世界的尊重与呼应。

“这……太贵重了。”沈知微下意识地推拒。

青墨却道：“殿下说，宝剑赠英雄，雅琴酬知音。此琴在小姐手中，方不算蒙尘。”

知音……二字入耳，沈知微心头剧震，再也说不出推拒的话来。她看着那张仿佛凝聚了岁月与清魂的古琴，仿佛能看到萧璟将它赠出时，那沉静面容下隐藏的丶与她此刻一般无二的郑重。

她终是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张沉甸甸的古琴。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琴弦，一股奇异的感觉流遍全身。

“臣女……拜谢殿下厚赠。”她轻声说道，这一次，没有丝毫勉强。

送走青墨，沈知微将“九霄环佩”置于书房窗下的琴案上。窗外琼花已谢，绿叶成荫。她净手焚香，于琴前端坐，指尖轻轻拨动了琴弦。

“铮——”

一声清越悠长的琴音流淌而出，果然如凤鸣九天，清透空灵，涤荡尘虑。这琴音仿佛能直达心底，将她连日来的纷乱心绪一一抚平。

她信手弹奏了一曲《高山流水》。琴音淙淙，时而巍峨如山，时而奔涌如水。在这清越的琴声里，她想起了与萧璟的初次相遇，想起了那些拌嘴赌气的时光，想起了他递来的帕子，想起了紫檀木盒中的字迹，想起了他拂袖相护的瞬间，更想起了他那句沉甸甸的“承情”……

过往种种，如同画卷般在脑海中展开，那些曾经让她气恼丶不解丶抗拒的细节，此刻在琴音的涤荡下，渐渐变得清晰而深刻。她忽然明白，他那些看似冷漠丶算计丶甚至霸道的举动背後，藏着的，或许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丶笨拙而坚定的靠近。

一曲终了，馀音绕梁。

沈知微缓缓收回手，心中一片澄明。先前的犹豫丶不安丶甚至那一丝隐忧，在这琴音中似乎找到了答案。

她起身，再次走到书案前。这一次，她没有写信，也没有整理笔记。她只是从妆奁中取出了那方他最初递给她的丶被她洗净珍藏的素白帕子，将其平整地铺在桌上。

然後，她研墨，拈起一支小楷笔，在那方帕子的一角，极其认真地丶缓缓画下了一株迎风摇曳的丶纤细却坚韧的兰草。

墨迹淡雅，兰姿清绝。

她没有写字，也没有留下任何言语。这株兰草，便是她所有的回应。

她将帕子重新叠好，放入一个素锦香囊中，然後唤来云袖。

“将这个……送去东宫，交给青墨侍卫。”她平静地吩咐道，脸颊微热，眼神却异常明亮坚定，“就说，是谢殿下赠琴之意。”

云袖虽不解其意，但见小姐神色郑重，连忙应下。

当萧璟从青墨手中接过那个素锦香囊，取出里面那方熟悉的帕子，看到角落那株新添的丶风骨清绝的墨兰时，他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一抹真正愉悦的丶如同冰雪初融般的笑意，缓缓在他唇角漾开，最终蔓延至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

他认出了那方帕子。

更读懂了那株兰草的含义。

空谷幽兰，不以无人而不芳。

她是在告诉他，她懂了。懂他的认可，懂他的赠予，更懂了他那份未曾宣之于口的……心意。

沈知微不再是被动承受他的靠近与庇护，而是以这样一种清雅而独特的方式，做出了她的回应，展现了她独立的姿态与风骨。

萧璟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帕角那株墨兰，仿佛能感受到作画之人落笔时的专注与情意。

他的蝴蝶，终于不再只是停留在网中。

她开始以她自己的方式，在这张网上，留下属于她的丶独一无二的印记。

“很好。”他低语一声，将帕子小心翼翼地折好，贴身收起。

窗外，夏意渐浓，蝉鸣初起。而东宫书房内，太子殿下周身那常年不化的冷冽气息，似乎也被这方带着墨兰清香的帕子，悄然驱散了几分。

前路依旧漫长，风波未曾停歇。

但有些默契，已然达成。

有些征程，注定要并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