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各人恢复常色,贺溪龄着眼杨鹤川,道:“陛下,南璃王所书,陛下可曾看过?可有答复?”
杨鹤川摇了摇头。他自昨日一早入了宫,为登基大典做准备,後来就压根儿没出过宫去,是以不晓得宋乐珩还准备了诏书这一出。
贺溪龄见状,遂收回了视线,将手里纸张缓缓捏作一团。
“老臣忝为当朝首辅,已历三朝,这首辅之职,乃先帝所封。旧年先帝亲征岭南,下诏让老臣肩负监国之责,是以,老臣这数年来宵衣旰食,不敢轻怠,皆为延续我大盛国祚。今陛下初登基,懵懂于朝政,老臣有责为陛下护航,驳回南璃王这纸上所书!”
纸团落地,无有转圜之意。
宋乐珩面上尤然挂着一丝笑,道:“首辅全给驳了?那倘若我今日定要按这纸上行事呢?”
贺溪龄看她一番,声振林木:“那老臣……只能请辞!望陛下念老臣年事已高,恩准老臣辞官返乡!”
他板着身子行了礼,连跪拜的大礼都不见一个。
後头大大小小的文臣齐齐摘下头上官帽,统一声线道:“请陛下准臣辞官返乡!”
大殿内外,百官声音嘹亮,惊得皇宫檐角的群鸟齐飞。
片刻过後,以贺溪龄为首的世家文官们就从金殿里退了出来,悉数以罢官之势离了宫。这麽些人一走,登基大典最後的夜宴也就泡了汤,整个
皇宫,仿佛都成了个空架子。宋乐珩让孙胜先带着杨鹤川回寝殿去安顿,杨鹤川约莫也是看这场大戏给看懵了,点了点头,乖乖巧巧的就跟着孙胜走了。宋乐珩这才在皇位底下的梯子上坐着,掰了早上藏在袖子里的点心吃。
那会儿天都没亮她就屁颠颠进了宫来陪杨鹤川祭祖,折腾到现在,热饭都没吃上一口。好在江渝知冷知热,在她出发前就塞了好些点心给她。
李保乾和人打了一架,眼下也是腰酸背疼,摸到宋乐珩旁边去坐下,揉着自己的後腰道:“这些属狗的玩意儿,刚不知道是谁在我背上咬了一口,真疼。”
宋乐珩忍俊不禁,拿出块点心递给李保乾:“一个人打这麽几十个,大伯这可是让我开了眼了。”
宋乐珩偶尔会在私下叫李保乾大伯,李保乾也不意外,只是笑眯了眼,吃着点心道:“主公早年直属皇帝,不怎麽上朝,你是不知道,我在朝上挨过的打多了去了。”
话间叹了口气,接着说:“吃世家的饭,就得干世家的活儿。有时候皇帝正气头上,他们不敢吱声儿,就让我们这些人去吱声儿。吱声儿慢了,说错了,那笏板咻的一下就飞我脑门上。那几年,我整天脑子里都在演,要怎麽把这些狗东西打回来。後来有一次,崔氏和卢氏在皇帝跟前对骂,两方打得你来我往,我趁乱踢了那姓崔的好几脚,回了家我半夜都笑醒几回。”
宋乐珩闻言,也跟着笑。
李保乾擡眼看那大殿之外,眼神有刹那的恍惚,明明是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可如今却已是不同的心境了。
“真没想到,我这辈子还有能光明正大和他们干架的一天。当年彧儿跟了主公,是我李家之福。”
尾音刚落下,张卓曦已经领着傅庭修等人进殿来了。衆人都穿着披衣,戴着兜帽,遮得严严实实。到了宋乐珩面前,才纷纷取下兜帽,向宋乐珩行了礼。
宋乐珩三两口吃完点心,站起来拍拍手上的饼渣,道:“诸位来时,可有人看到?”
大家都摇头。
张卓曦道:“主公放心,宫里宫外都是老熊和秦将军把守着呢,平武门那边又偏,没人见着的。”
“好。那接下来的事,就有劳诸位和李大人一同盘查了。”
“是。”
*
贺府正堂,一只白瓷茶盏“啪”的一声碎裂在地,溅得茶水到处都是。贺溪龄坐在首位上,难得露出了一脸的愠色。郑家主和崔家主都在,也是满脸凝重。魏江站在角落处。那堂中央则是跪着一名布衣文士。
崔家主手里捏着向来随身的扇子,阴测测道:“这宋乐珩的心思倒是深,我当真以为她今日在朝堂上一闹,只是为了要封赏,没成想,她是要釜底抽薪。若非首辅早有准备,今日就真要被她算着了。”
“没这点心机手段,如何能在乱世里成为雄主。”郑家主眯着眼说完,亦是不乏担忧:“文案卷宗倒也不怕宋乐珩去查,只是,这国库的账面她若理清了,不知会如何行事。”
“能如何。三十四州多少世家,真撕破了脸,她如何养得起偌大的中原,就靠一个李氏吗?”崔家主的话说得讥讽。
贺溪龄也不置可否,眸光只是一动不动地定在那布衣身上,问:“你是如何知晓宋乐珩今日欲行之事的?又为何要来告知老夫?擡头回话。”
“是。”跪伏的人颤巍巍地直起身,只看了一眼贺溪龄,就赶紧避开了那过于凌厉的打量,低着眼目道:“回丶回首辅的话,小人名叫岳听松,这是……这是小人的文章着作,曾在青州一带广为流传。”
他小心翼翼从袖子里拿出几张粗糙的纸,上面落笔工整地码着字。他膝行过去,将自己的着作放到贺溪龄手边的茶案上。贺溪龄无动于衷,由着那几页纸被风吹落,湿透在刚打碎的茶盏上。
岳听松垂头注视纸上逐渐变得模糊的字迹,不敢显出半丝的不悦,小声说:“小人仰慕首辅多年,一直想拜为首辅的门生却不得法,今次前来投效,是希望首辅能给小人一个机会。”
“既想当狗,就要听得懂人话才是。”崔家主提醒:“首辅是在问你,怎麽知晓宋乐珩计划的。”
“宋乐珩在入洛城之初,就派那名叫李保乾的人,联系过诸多寒门学子,我与我的结义兄长都在其中。约莫半月之前,宋乐珩半夜召集我等十七人到城郊相见,那时,我结义兄长傅庭修便打算投效于宋乐珩。”
“哦?”崔家主挑了挑眉,细细把岳听松看了好几眼,问:“你曾经来过首辅府上?”
“是,是!”岳听松一听崔氏对他有印象,格外激动道:“小人确实来自荐过,但因才学家世不够出衆,被拒之门外。我兄也曾去投过郑氏,可惜同样没能得到郑家主的青眼。”
“怪了。”崔氏喃喃一言,继而瞥了瞥站在不远处的魏江,又睨回岳听松道:“宋乐珩想拔擢寒门?”
“是。她尤其重视我兄,我兄自多年前被世家所拒,心中一直愤愤不平,认为盛朝之所以行至末途,皆因世家腐朽徇私丶卖官贩爵所致……”
说到此处,岳听松心惊胆战地环望了一圈在座之人。贺溪龄和郑家主都没作反应,只那崔家主冷笑了一嗓子。
他生怕被问罪,急急续了後话:“我兄与宋乐珩一拍即合,他提出用文考和武考选拔人才,压制世家,任用清流,让宋乐珩非常看重。”
贺溪龄双目一暗,郑家主和崔氏的脸色也是愈发难看。
“我知晓此路不可能行得通,是以,昨夜我兄前来问我,是否要与他们一同进宫,助宋乐珩盘查国库和卷宗时,我便打定主意,要向首辅投诚,表我之忠心。那宋乐珩的手上有一份名单,其上有诸多青丶冀两州的寒门学子,更有……世家中潜藏异心之辈。”
魏江手指一蜷,上前几步道:“你与傅庭修是八拜之交,谁知你今日是来投诚还是下套?首辅,此人心术不正,他的话是真是假,恐要多加参详。”
“心术正不正,是後话。我现在只有一事很奇怪。”崔家主皮笑肉不笑地审视魏江,道:“宋乐珩手上这份名单,该不会全是投过世家没被选中的寒门中人吧?这些年宋乐珩都远在南方,接触不了我北边儿的寒门,嘶,这份名单,是谁给宋乐珩的?魏大人,你有没有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