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运动会接力赛夺冠的喧嚣与热浪,像退潮般迅速从向俞景周身剥离。那片刻被簇拥丶被认可的虚幻暖意,尚未在他冰封的心湖上留下足够的温度,就被更现实丶更冰冷的触感所取代。
领奖台上,他站在付时允丶孙皓和赵强旁边,机械地接过那张象征第一名的奖状。台下是七班同学兴奋的欢呼和掌声,班主任老王站在最前面,脸上笑开了花,嘴巴咧得几乎要到耳根,不住地对着领奖台方向竖大拇指,那洪亮的嗓门即便在嘈杂中也能清晰辨认:
“好!好样的!为我们七班争光了!看看!这就是团结的力量!集体荣誉感!”
老王挥舞着手臂,激动得像是他自己得了冠军。阳光照在他有些谢顶的脑门上,反射着油亮的光。他看向付时允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赏,看向孙皓和赵强是带着“这小子还行”的欣慰,而目光扫过站在最边缘丶几乎要缩进阴影里的向俞景时,则是一种混合着意外和“总算没掉链子”的丶公式化的鼓励。
向俞景低着头,奖状冰凉的硬纸板边缘硌着他的手指。老王的夸赞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传来,模糊不清。他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只有一种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强烈不适和虚脱般的疲惫。後背被汗水浸透的T恤此刻紧贴着皮肤,冰凉粘腻,下面隐藏的伤痕在布料摩擦下,传来一阵阵隐秘的丶针扎似的刺痛。小腿肌肉也在过度奔跑後,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
他只想立刻离开这里,回到那个哪怕黑暗丶却能让他藏身的角落。
颁奖仪式一结束,向俞景几乎是立刻就跳下了领奖台,低着头,像一抹游魂般迅速脱离仍在兴奋议论的人群。他甚至没有等李竟宇,径直朝着教学楼後面丶那个相对僻静的旧厕所方向走去。
他需要冷水,需要独自待着,需要把这身被汗水丶阳光和他人目光“污染”了的黏腻冲洗掉,更需要确认,刚才那番剧烈运动,有没有让某些伤口崩裂。
付时允被孙皓和几个男生围着,正嘻嘻哈哈地讨论着晚上要去哪里庆祝这“历史性的胜利”。他的目光却穿过人群的缝隙,捕捉到了那个迅速消失在教学楼拐角的丶单薄而仓惶的背影。
心头那点因为夺冠而産生的轻松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的丶沉甸甸的担忧。他找了个借口摆脱孙皓他们的纠缠,也朝着教学楼後面走去。
旧厕所因为设施老旧,平时使用的人不多,此刻更是空无一人。付时允放轻脚步走进去,里面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和潮湿霉味混合的气味。
他听到最里面那个隔间传来细微的水声,以及极力压抑着的丶短促的抽气声。
付时允的脚步停在隔间外。他没有出声,也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哨兵。
隔间里,向俞景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自来水用力扑打着脸颊和脖颈,试图驱散那股从心底里透出来的燥热和虚弱。水流刺激着皮肤,带来短暂的清醒,却也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撩起後背湿透的T恤,扭过头,借助墙上那块布满污渍的丶模糊不清的镜子碎片,费力地查看後背的情况。
镜子里映出的影像扭曲而昏暗,但他还是能看到,在肩胛骨下方,那几道旧伤疤的边缘,因为汗水的浸泡和之前奔跑时布料的剧烈摩擦,有些微微发红,甚至有一处结痂的地方似乎裂开了一丝细小的缝隙,渗出一点点组织液,混合着未干的汗水,带来一阵阵灼刺般的痛感。
他倒抽一口冷气,慌忙放下衣摆。又卷起袖子,露出手腕。那里除了旧的纱布痕迹,今天交接棒时因为过度紧张和用力,掌心边缘也被粗糙的接力棒磨破了一点皮,火辣辣地疼。
他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失措的脸,看着手腕上那点新鲜的破皮,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自我厌弃感再次汹涌而来。刚才在跑道上那片刻的丶如同幻觉般的“融入”和“认可”,此刻显得如此可笑而不真实。他终究是属于这阴暗角落的,带着一身无法见光的伤。付时允他们的世界,阳光太刺眼,他挤不进去,也根本不配。
他靠在冰冷的瓷砖隔板上,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埋进膝盖。外面隐约传来操场方向模糊的喧闹,更衬得这方寸之地的死寂。
隔间外,付时允听着里面压抑的丶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他能想象到里面的情形。那无声的煎熬,比任何哭喊都更让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隔间的门锁“咔哒”一声轻响。
向俞景低着头走出来,猝不及防地,撞上了等在外面的付时允。
他吓得浑身一僵,猛地後退一步,後背撞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发出一声闷响。脸上瞬间血色尽褪,眼神里充满了被窥破秘密的惊恐和慌乱,像一只被堵在陷阱里的幼兽。
“你……”他声音发颤,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付时允看着他惊惶失措的样子,看着他被冷水打湿後更显苍白的脸,还有那下意识藏到身後的丶带着新鲜擦伤的手腕,心里像是被什麽东西狠狠拧了一把,又酸又涩。
他没有追问,也没有靠近。只是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