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时间像一把粗糙的锉刀,磨过高三紧绷的神经,也磨过那些不敢轻易触碰的创口。一年过去,教室门口的班牌换成了“高三(七)班”,黑板旁的倒计时数字无情地递减,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丶咖啡因和青春期荷尔蒙混合的丶焦灼而熟悉的气味。
一切好像都没有变。
付时允依旧是那个付时允。他穿着熨烫平整的校服,靠在走廊栏杆上和孙皓他们插科打诨,篮球场上突破上篮的动作依旧干净利落,引来场边女生压抑的低呼。他会在物理课上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时,懒洋洋地站起来,给出一个近乎标准答案的回应,然後在一片“允哥牛逼”的小声赞叹中漫不经心地坐下。他似乎已经完全从一年前那场短暂的丶不为人知的混乱与悲伤中走了出来,重新变回那个张扬丶耀眼丶仿佛永远活在阳光下的少年。
只有极少数时候,在某个喧闹间隙,他会无意识地停下转笔的动作,目光短暂地放空,掠过前排那个如今坐着另一个沉默男生的丶靠窗的座位。但也仅仅是一瞬,快得无人察觉,他便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加入到孙皓关于最新款球鞋或者周末去哪家网吧的讨论中。
李竟宇也依旧是那个李竟宇。他成绩稳定在中上游,依旧会耐心地给同桌讲解数学题,会在运动会时默默帮班级搬运矿泉水,会在午休时戴着耳机安静地看书。他似乎也接受了挚友的离去,将那份沉重的悲痛妥帖地藏好,不再轻易显露。只是他偶尔会在路过学校小卖部,看到新上市的橘子味硬糖时,脚步会几不可察地顿一下,然後面无表情地走开。他的笑容比以前少了一些,但也只是让人觉得,高三了,大家都一样疲惫。
教室还是那个教室。孙岁岁和许愿依旧凑在一起分享耳机和零食,讨论着偶像的最新动态;王净和纪清淮依旧占据着教室後排的角落,与竞赛题集死磕;江兆停依旧在课间十分钟抓紧时间补觉,口水差点流到摊开的语文书上;齐晋作为班长,依旧在班会课上用他那套温和而富有煽动性的话语,鼓励大家为梦想做最後的冲刺。
阳光每天依旧会准时透过那扇脏兮兮的窗户,在课桌上投下移动的光斑。粉笔灰依旧在光束里跳舞。铃声依旧准时响起,切割着忙碌而重复的日常。
仿佛什麽都没有改变。
那场发生在逼仄出租屋里的惨剧,那个沉默单薄的身影,那些无声传递的纸条和牛奶,那场混乱而绝望的冲突,以及最後那个冰冷彻骨的消息……都像是被投入时间洪流的一粒沙,被汹涌的题海和未来的焦虑冲刷丶掩埋,只在极少数人的心底,留下一点无法言说丶也不敢轻易触碰的沉渣。
付时允没有再提起过那个名字。李竟宇也是。他们之间甚至形成了一种古怪的丶心照不宣的默契,小心翼翼地避开任何可能触及那片禁区的话题。仿佛只要不去碰,那道狰狞的伤口就不存在。
只是有时候,在深夜被噩梦惊醒,付时允会猛地坐起,在黑暗中大口喘息,额角沁出冷汗,肋骨处仿佛还残留着被重击的幻痛。他会下意识地伸手摸向枕边,那里空荡荡的,只有冰凉的床单。然後,他会维持那个姿势坐很久,直到心跳慢慢平复,才重新躺下,睁着眼睛,等待天亮。
而李竟宇的日记本里,某一页被悄悄撕下,只留下一道无法抚平的毛边。他再也没有主动去过那条老旧巷子附近的任何地方。
生活裹挟着所有人,朝着高考那个唯一的出口,麻木而惯性地向前滚动。悲伤被允许存在的空间很小,很小,小到只能浓缩成付时允偶尔在无人处点燃又迅速掐灭的一根烟,小到李竟宇音乐播放器里某个深夜单曲循环的一首无人知晓的纯音乐。
他们看起来都好好的。
和周围所有被学业压得喘不过气的高三生一样。
忙碌,疲惫,带着对未来的些许迷茫和惯常的抱怨。
只是那片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那个靠窗的座位,依旧空着。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空。
是某种更深沉的,名为“存在”的东西,被永久地剜去了,留下一个无声的丶只有他们自己能感受到的丶巨大的空洞。
风穿过空荡的走廊,带来远处操场上隐约的哨声。
一切好像都没有变。
但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