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长命锁一握相思重,流年暗自藏。……
苏锦绣扛着包袱拐进巷口,踉跄间忽闻有关切声,擡头就见易如栩站在院中,清隽疏朗,温润如玉,青衿沾着松烟墨痕,手中狼毫犹悬,石案上画作半成,墨色未干。
易如栩也是绣巷的读书人,比苏锦绣年长一岁,不仅饱读诗书,画技更是精湛。苏锦绣念及易如栩亦是孑然一身丶举目无亲,心下生了同病相怜之慨,日常便多了几分照拂。
他见苏锦绣左支右绌,掷笔趋前,刚触到包袱角,便听她轻呼:“差点忘了!如栩哥,前儿用你那幅寒江独钓绣的帕子,钱我收回来了!”
如今靖朝绣艺仍以传统花鸟纹样为主,绣画作绣书法尚属小衆新趣。
前几日苏锦绣见易如栩画寒江独钓图,忽生巧思,以虚实针摹山色丶滚针勾水纹,再用切针绣上他题的柳体字,将画意凝于丝线,绣成送坊後,竟被致仕文官以三倍价购得。此後缙绅士大夫陆续来订,或绣小楷孝经,或摹山水扇面,皆因这新巧绣法,最能显文人品味。
苏锦绣腾出一只手往袖袋里掏,身子歪如风中弱柳,包袱眼看要滑落地,易如栩伸臂稳托,低声道:“莫急,你先站稳。”
“找到啦。”苏锦绣终于从袖底摸出个沉甸甸的纸包,递过去时还带点喘,“你数数,这是两百文,绣坊说你这画绣出来雅致,主顾多赏四十文,我一并添给你。”
易如栩接过纸包却没拆,只望着她温声道:“巧娘,多谢你总这般照顾我,日後定涌泉以报。”
“哪有照顾!”苏锦绣摆手,包袱还在易如栩手里,她倒自在了,叉着腰夸,“是你画得好!那水纹用的是米家山水的意趣,题的字又是柳体的清劲,我这绣活沾你雅韵,才敢往高里定价呢!”
她越说越畅,连易如栩画里的远山黛色丶渔翁斗笠上的竹纹都赞了遍,直说得易如栩耳尖红透,连颈後都染了层薄绯,更觉得她是知音,低声道:“巧娘过誉了……”说着便提起包袱,“我送你到门口。”
苏锦绣跨进屋内,便将包袱从易如栩手中接过,笑着道:“多谢如栩哥,进来歇歇喝杯茶?”
易如栩却立在阶下摆手:“不了巧娘,女儿家屋内,我不便入内,这就回了。”
苏锦绣收拾着包袱,正欲应声,忽闻院外闻时钦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意味。
“易兄既已送到门口,怎不进来讨杯茶喝?”
屋内的苏锦绣没瞧见外面的情形,只隔着门喊:“阿钦说得是,如栩哥进来罢,昨儿安老板送了些小龙团,正该一起尝尝!”
“正是,阿姐都发话了,那便请吧。”闻时钦伸手虚引,还学着苏锦绣的调子叫他。
易如栩瞧着闻时钦莫名阴沉的脸色,听着刻意咬重的称呼,哪里敢挪步,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我案上那幅萱草图还没勾完,再耽搁墨就干了,先回了!”
仓促离开时衫角扫过院外的草丛,留下一阵轻响。
苏锦绣握着门帘探出头,只瞧见易如栩仓促出了门,不由纳闷地嘀咕:“咦?怎麽说走就走了?这茶还没尝呢……”
再看向闻时钦,见他脸上带着几分无辜的茫然,仿佛也不知易如栩为何匆匆离去,也疑惑道:“许是他案上画稿挂心,实在耽搁不得吧?”
苏锦绣从柜中取了粗瓷茶盏,抓了撮小龙团投进去,拎起水壶注了热水。水汽袅袅间,她望着杯中舒展的茶叶,忽然笑了笑:“汴京大户人家的姑娘,都讲究点茶丶斗茶,又是碾茶又是调膏,连茶沫子都要转出花样来,雅致得紧。”
她指尖摩挲着粗瓷杯沿:“可我就只会这样简单一泡,连个像样的茶器都没有,倒是浪费这麽好的茶叶了。”说着将茶盏递到闻时钦面前,带着点赧然:“别嫌弃阿姐粗陋。”
闻时钦右手接过茶盏,摩挲温热的杯身,笑道:“哪来的嫌弃?这般沸水冲茶,最能留住茶叶本味,倒比那些花里胡哨的手法更显真趣。再说,阿姐泡的茶,便是粗瓷盛着,也比别处的金盏玉杯更合我意。”
苏锦绣被他夸得莞尔,转身走到桌前,将那包从醉春坊取回的绣衣摊开,指尖捏着衣料边角轻轻一抻。瞬时,绫罗流光便在案上铺开,是她平日里绝不会穿的艳丽华贵样式。
闻时钦端着茶盏的手顿在半空,眼底的笑意渐渐淡了。
他想起今日在茶寮外瞧见她背着包袱从醉春坊里出来,方才又自嘲不及大户小姐雅致,此刻还对着这些华服笑得分外开怀……
难道她羡慕醉春坊的繁华,也想往那样的地方去?
这想法一冒头,他心下顿时乱了,指尖无意识攥紧了茶盏,温热的茶水晃出几滴,落在手背上,竟也没察觉。
苏锦绣全然不知闻时钦的异样,捏着罗裙转身,对着铜镜比划,低声嘀咕:“玉笙的腰细,比我的尺寸得再收一寸。”指尖还在裙上估量着针脚,腕子忽被人猛地攥住。裙子落地,她惊得扭头,撞进闻时钦眼底翻涌的急色,灼热得吓人,她茫然道:“怎麽了?”
闻时钦攥着她手腕的手微微发颤,方才见她对着艳裙比划,脑中竟不受控地闪过她穿这衣饰站在台中央,被满场目光打量的画面,烧得他五脏俱焚。
他张了张嘴,话到喉头又咽回去,只低头从怀中摸出个青布锦囊,倒出枚小巧的银质长命锁,锁身錾着两枝交缠的萱草,叶片蜷曲似含露,正是前几日她同兰涉湘逛集市时,盯着看了许久的那枚,首饰铺老板说要五两银子,她拉着兰涉湘说了句“打劫啊?”就走了。
“这是……”苏锦绣眼睛倏地亮了,忘了手腕的疼,“你买的?给我的?你哪来的钱买这个?”
闻时钦没说话,只松开她的手腕,小心翼翼捏着锁链,绕到她颈後轻轻扣上。银锁贴着她领口的肌肤,带着点他掌心的馀温,他垂着眼,声音低得像怕惊碎什麽:“戴着,平安。”
苏锦绣指尖抚过萱草錾纹,梨涡浅笑,却又忽然想起那书上的记载“苏巧娘于桃李年华早逝”“闻时钦自刎于绣巷故居”,瞬间又僵住。
短命人赠长命锁,不胜唏嘘。
苏锦绣甩去那些翻涌的思绪,又顺着之前的话头问:“快说,你哪来的钱买这个?”
闻时钦指腹蹭过她颈间,淡淡道:“武场跟人比划,赢了有赏钱。”
“比武?有没有受伤?”苏锦绣心下一惊,连忙打量他。
“没伤,就是些小磕碰。”
苏锦绣哪里肯信,目光扫过他脖颈,果然见衣领下隐着片淡青瘀痕,喉间瞬间发紧。
他拼着命挣来的钱,竟全给她买了这银锁,哪怕在旁人看来不值当。可她只听信书里的只言片语,就硬劝他弃了笔墨去投武场,生生断了他的未来。
一滴温热的泪砸在手背上,但不是她的。
苏锦绣惊得擡眼,见闻时钦眼眶通红,竟已泣不成声,攥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借她的掌心擦着泪。
“阿姐,如果实在缺钱,我还能去码头扛大包,再苦再累的活我都能干,你别去醉春坊……别做伶人,求你了……”
苏锦绣懵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别哭别哭。”她忙给闻时钦抹泪,慌乱解释:“阿钦,那些裙子是醉春坊订的绣活,你别瞎想,快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