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事,官家少管些吧!”
“就是!弄那劳什子女子科举已经够贻笑大方了!”
“要不是那科举新法,我早同小桃成亲了,现在她每日刻苦读书,根本不想着与我成婚的事!”
“我们养家糊口,怎麽管不得自己媳妇了?”
“。。。。。。”
嘈杂的声浪诉说着他们心中的委屈和愤怒,他们表达的不仅仅是对一条即将新颁发律法的反对,更是对沿袭千年秩序即将被撬动的本能恐慌。
朝阳升上来了,阳光把人们的影子缩短在脚下,仿佛也将这千百年来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家内权”照得无所遁形,从而引发了更激烈的反弹。
远处,有些孩童好奇地张望,却被母亲匆匆拉走。
高声浪潮稍褪|去一些,瘦高文人又道:“《礼记》有云‘夫为妻纲’,此乃千年伦常!风大人若是瞧不得这些,便去女儿国改法好了,咱们大晄,容不下这等叛官!”
阿日斯兰本已敛了脾气站在阶上,闻言撩起眼皮,指间短刀弹射而出,刀尖精准地沿着瘦高文人的唇角撕开一道豁口。
伤口不深,只是血淋淋地往下淌着血水看起来吓人,他被吓得缄了口,旁边黝黑汉子义愤填膺,“你丶你怎敢当衆伤人?侍郎府的人还有没有王法!”
阿日斯兰轻轻扯唇,弧度甚微,“民逼官动手,官不得不动。”
阿日斯兰一步步走下台阶,他本就体格高大,今日甲胄加身,浑身蓄满英气勃发的力量感,府门前聚起来的衆人便不自觉後退。
阿日斯兰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沉稳,金错刀直指方才一直论道的瘦高文人,道:“聚衆冲击朝廷命官府邸,按《大晄刑典·刑律·白昼抢夺》条,为首者仗八十,流二千里。”
瘦高文人眼神闪烁,阿日斯兰声音洪亮,字字如锤,眼神又落在他身後的百姓身上,道:“从者各减一等!新法未落,尔等不候朝廷裁断,反倒在此喧哗,是不信朝廷法度,还是故意寻衅滋事!”
瘦高文人受到威慑,不敢再煽动民愤。为首的黝黑汉子不知其中利害,呸了一声,唾沫星子四外溅射,“小子少拿那劳什子法度吓唬老子!老子只知道你这新法反了天了!今天若是不给我们个说法,侍郎别想出来!就在府里当个缩头乌龟吧!”
侍郎府门口的街道上已是人挤人不得动弹的状态,阿日斯兰遥望一眼,巷口处也挤满了人。景王打得一手好算盘,找两个戏子搁这唱大戏,将京中百姓的怒气拉到峰值。
他没风檀那麽利落的嘴,不会讲什麽大道理,手指摩挲在金错刀的刀柄上,渐握渐紧。
两方人马蓄势待发之际,从巷口处以鱼家军开路,一青袍女子从人群中迤逦而来。她身上官服是九品服制,乌发挽成规整的圆髻,带着玄黑官帽。
程瑞徽步履从容,目光清正中带着威严,走至前来微微侧目看向为首的汉子。
汉子被她这麽看了一眼,原本高扬起事的胳膊竟下意识放下来些。
程瑞徽走上台阶,站到阿日斯兰身侧,对他微微颔首,这才转身对着台下百姓开口,“诸位乡亲,我乃刑部司务厅司务,受尚书大人之命前来风府办差,你们堵在此处我亦无法进府,索性上来分说新法一事。”
她声音穿透力却极强,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程瑞徽继续道:“诸位所扰,无非是‘家宅不宁’,是‘夫权受损’,是‘妇人恃法而骄’,可对?”
这话说到了许多人的心坎里,引起一片附和。
程瑞徽话锋轻轻一转,又道:“然,本官有一问,欲请教诸位。我大晄律例,核心何在?在于惩恶扬善,在于护卫良善,在于使‘鳏寡孤独皆有所养,强弱之势皆得其所’!此乃太祖皇帝立法之根本,亦是天地之至理。”
见有人欲言,程瑞徽擡手虚按,制止了他的行为,“诸位皆是家中栋梁,辛勤养家,维持门户,其中艰辛,朝廷自然体恤。然立法非为纵容妇人,实为惩戒暴戾!
试问,若家中妻贤子孝,和睦安宁,此法条可会无故加于汝身?此法所针对者,乃是那些恃强凌弱丶动辄对妻儿老小拳脚相加,致人伤残丶毁人家室之暴行!此等行径,可是诸位所认可的‘夫权’?可是祖宗家法所倡导?
若家中之事,皆可归于‘私事’,而官法不同,那麽,父杀子,可是家事?夫虐妻至死,亦是家事?届时,伦理何在?王法何存?家国一体,家不治,何以治国平天下?”
瘦高文人辩驳,道:“大人,即便如此,也恐妇人借此挟制丈夫,家宅不宁!”
程瑞徽道:“你读圣贤书,更当明理。法如悬镜,亦如堤防。悬镜可正衣冠,亦可照妖邪;堤防可约束洪水,亦可保良田家园。良善之家,此法如门前石狮,乃是守护;唯有心存恶念丶举止暴虐者,方觉其如枷锁临头!至于妇人是否借机生事,律法条文自有细则甄别,岂会因噎废食?朝廷立法,旨在导人向善,划清明暗之界,而非搅乱纲常。”
程瑞徽环视聚衆百姓,言辞恳切却掷地有声,“今日尔等聚此,无非求个公道,惧个变迁。本官在此可明告诸位,朝廷所求之公道,是天下人的公道,包括那些在暗室之中无声饮泣的弱者!此法非是剥夺尔等为夫为父之权,而是助尔等修身齐家,以德服人,以理治家,方是长久和睦之道,方显真正男儿担当!若只靠拳脚立威,与禽|兽何异?岂是我大晄好男儿所为?”
一番话语,如凉水泼入滚油,激起阵阵思量,也将那盲目的怒火浇熄了大半。
街道中有人低头沉思,有人面露惭色,汹涌的人潮在道理的浸润下,虽未立刻散去,但那股躁动对抗的气焰,却已悄然瓦解。
阿日斯兰赞赏地看了一眼程瑞徽,擡手请她进门,道:“她说你的嘴唇上下一碰,能气的死人棺材板都翘起来,今日得见,阿日斯兰佩服。”
程瑞徽面容依旧冷清,不见任何情绪,“跟她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