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软糯的、带着几分醉意的抱怨,从那双平日里只会吐出锦绣文章的樱唇中嘟囔出来,清晰地传到了孙廷萧的耳中。
看着眼前这个脸颊绯红、眼神迷离,褪去了所有端庄和防备,显露出几分小女儿娇憨姿态的状元娘子,孙廷萧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挠了一下。
烦人极了,却也……可爱极了。
一个完美的、时刻保持着端庄仪态的文人翘楚,能说出这样一句带着几分任性、几分孩子气的不庄重的话,这种反差,实在是比任何精心设计的挑逗,都更能拨动人的心弦。
然而,孙廷萧脸上的表情却在瞬间收敛了起来。
他收起了所有故意的调戏和玩味,眼神变得深沉而平静,仿佛刚才那个轻浮的登徒子只是鹿清彤醉眼中的幻觉。
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本就有些迷糊的鹿清彤,更加闹不懂了。
这个男人,他到底是真的轻浮好色,还是故意装腔作势?
他的真实面目,到底藏在哪一层面具之下?
“等会儿筵席散了,我在宫苑西门等你。”
孙廷萧没有再给她思考的机会。
他丢下这句便转身离去,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至于鹿清彤后续会如何,她会不会真的去赴约,他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也不急着去管。
反正,夜还长得很。
他迈开大步,穿过觥筹交错的人群,朝着自己原本的席位走去。
等他转过一处灯火阑珊的回廊,到了自己那靠前的席位附近时,脚步却停了下来。
那里,正有一位身着绯色女官服饰的美人,在静静地等着他。
这位女官看起来年岁比他略小,却比鹿清彤这样的姑娘成熟的多,大约三十出头。
她的容貌算不上倾国倾城,却自有一股妩媚的风韵。
眉眼间带着几分精明与干练,身段丰腴,举手投足间都散着一种被岁月精心雕琢过的成熟魅力。
她不像鹿清彤那般清丽脱俗,不像玉澍郡主那般英气逼人,更不像赫连明婕那般天真烂漫。
她是一颗熟透了的水蜜桃,饱满、多汁,散着诱人的甜香,只等待着懂得品尝的人前来采撷。
“太医院院判苏念晚,谨贺将军得胜而归。”
那身着绯色官服的成熟美人,见到孙廷萧走近,便微微欠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官场礼节。
她的声音温婉动听,却又带着一丝公式化的疏离,一言一行,都显得滴水不漏,很有官场中人的模样。
孙廷萧看着她这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与迟疑。他上前一步,想要扶她,手伸到一半却又停在了半空中。
“你我之间……不必这么客套……”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女官缓缓直起身,抬起头,那双温柔似水的眼眸静静地看着他。
若是此刻有旁人仔细观察,定会现他们两人之间,萦绕着一股奇特的气氛——那是一种既亲密拉丝,又刻意疏离的矛盾感觉,仿佛两人曾有过极深的纠葛,却又被一道无形的墙所隔开。
“晚儿……”孙廷萧终于还是忍不住,用一种极为亲昵的称呼,轻声唤出了她的名字。
然而,被称为“晚儿”的苏念晚,眼神却微微一颤,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将军,不必多言……”她的声音依旧温柔,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坚定,“我……只是来贺喜将军,为将军西南大捷,为我天汉扬威而贺。”
她的话,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又重新拉回到了君臣同僚的安全范围之内。
孙廷萧看着她那温柔而又坚决的侧脸,心中涌上一股无力感。他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一直盘踞在他心头的问题。
“去西南前,我想上奏,调你入我军中,做我的随军医官……你为什么……不肯?”
面对孙廷萧的质问,苏念晚脸上露出一抹浅淡的、近乎于无奈的笑容。
她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只是用一种极为平静的语气,解释道“将军说笑了。当时皇后娘娘凤体抱恙,缠绵病榻,我作为院判,又时常为娘娘诊脉,如何能在那个时候离得开呢?况且,当时朝中政局复杂,为了西南战事的人选和部署,两党争执不下,将军您临危受命,本就处在风口浪尖之上,又何苦再为了我这点小事,节外生枝呢?”
她的解释合情合理,将一切都归结于时机不巧和顾全大局,听不出任何私人的情绪。
“太医院也知道朝局复杂?”孙廷萧冷哼一声,太医院这种纯粹的技术官僚机构,应该离朝堂的腥风血雨远得很。
苏念晚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
她温柔地看着他,轻声说道“将军在朝堂之上,总是表现得那般张扬孟浪,但是为了让圣人放心,让那些文臣轻视,好让您能在这复杂的棋局中,获得更多的自由罢了。”
她一语道破了孙廷萧最深的伪装,孙廷萧不由得一怔。
苏念晚没有在意他瞬间的失态,继续不疾不徐地分析道“您看,今日您在朝上,当众讨要那位新科的女状元做您的属下。这事虽然出格,但在众人看来,却又在情理之中。大家只会觉得,这是骁骑将军打了胜仗之后,借功邀赏,行事骄纵的又一个表现,顶多再加上几分年少慕艾的风流心思。这完全符合您一贯展现在外的形象。”
“但是,”她话锋一转,声音变得严肃了几分,“若您当时要的是我,一个在太医院任职,与军方毫无瓜葛,甚至能接触到后宫的女太医,随您一同出征……那性质就完全变了。旁人不会觉得这是风流,只会觉得,您骁骑将军的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是不是想要勾结一些本不该有关联的内廷臣子,意图不轨?”
孙廷萧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轻声说道“你总是这样……总是这么会为别人着想。无怪乎……我会喜欢你。”
这句突如其来的、近乎于表白的话,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然而,苏念晚听了,只是浅浅地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那笑容里,带着看透一切的通透,和一丝淡淡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