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滦命牢头打开锁,锁链抽动的声响才令谷燮夫妇二人从文字笔墨中擡起头。
谷燮起身见礼,“长公主,大将军,陈大人。”
姚霁风亦从隔壁与她一同见礼。
陈滦将兰草放在谷燮的桌案上,“姑娘,你要的兰草。”
“多谢陈大人。”
谷燮将那盆兰草移到姚霁风那边,细叶簇生,缀着两朵小花。花呈穗状,像鸡苏花,中间有细子,兰草原本的气味很是清香,可被牢狱的污气与t浓墨味遮掩了。
陈良玉闻到满室墨香,翻了两页那些书稿。
谷燮道:“殿下曾言欲开民智,先务民生,书籍万千,以农丶医丶天象历法丶土木丶水利用途最广,如今要与各国互市,研习诸国语言,尤其是草原文字斯事体大。我与先生集各家之长,编纂成书,供姑娘们修习。士农工商,经史典籍是科举之路,此路不通,便叫姑娘们先学会能吃上饭的本事傍身。”
“殿下,我信终有朝一日,姑娘们能走上仕途。生死有命,谷家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殿下千万不要为我夫妇二人毁了在朝中的根基。我与夫君不惧死。”
“功败垂成,那便以我血躯,为後世人开路。”
一直沉默不语的姚霁风在听到谷燮说“谷家所有罪责她一人承担”时,终于有了反应。
他还是文人模样,只是没了任国子监司业时那份意气,垂着胡髯,人有些颓气。
姚霁风突然下跪,朝谢文珺行大礼,道:“求长公主保全姑娘,事因姚某而起,所有罪责姚某自会承担。”
姚霁风一直与翰弘书院其他人一样,喊谷燮“姑娘”,即便是他们成婚後称呼也从未变过。
谢文珺道:“本宫自会保全谷家。”
谷家,自然包括谷燮。
可姚霁风呢?
谷燮瞬时明白过来,啪嗒一声眼泪坠落,泪渍漫上纸张。
姚霁风看着她,露出一丝浅笑,问道:“姚某残命,可有帮到姑娘吗?”
谷燮含着泪点头,拼命点头,“有。”
姚霁风被谷长学带回翰弘书院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什麽求生的欲望,只是念在宫里还有个妹妹姚霁月,留这麽点念想,才没有自寻短见。谷燮想尽各种办法想让他有点“人气儿”,都无疾而终。
姚霁风从前爱侍弄兰草,在朝中素有清誉,亦被称作“兰之君子”,她种下许多,兰草娇气,姚霁风从不照料,全都枯了。直到有一天发现,他只有浸在书馆时,整个人才可得平静。
新婚之夜,谷燮道:“求先生再帮我一回。”
自那後,姚霁风便开始搜罗天下有益之书。书本很珍贵,翰弘书院的藏书虽多,可多为科考之用的经史读物,实用之书稀少。谷长学与谷珩俱不赞同兴女学,大多时候不愿帮忙,姚霁风更名後身份多有不便,有时为寻一本水利册本,要辗转周旋半年之久。
幸而,生命尽头之时,他毕生所学没有浪费。
“误姑娘一世姻缘,来世……”姚霁风道:“只愿姚某死後,尸身能得收殓,与吾妻同葬。”
谷燮明白姚霁风口中的妻子不是她,而是他死于民难案的发妻。
她应:“好。”
障眼法只能用一次,一旦被戳破,便只能将漏网之鱼曝于大庭广衆之下,处以极刑,方可明证律法森严。
陈良玉以述职之期在庸都待了月馀,回北境之前最後一次见到姚霁风,是在庸都最宽阔丶最热闹的那条大街上。他戴着枷锁,闭着眼睛,晃晃荡荡站在囚车里游街,露出一个脑袋,被愤怒的人群捡石子砸,谩骂,吐口水。
他要被拉去游城。
就这麽锁在囚车中,一座城一座城地游下去。
那些曾尊称他为先生的人,如今也是唾骂最狠的人,恨不能将天下最污秽的言语说尽。
姚家满门抄斩时,他休妻弃子,接受了谷家的招赘茍活下来。这一行径为所有文人不齿。
有文无行,斯文扫地。
僞君子。
真小人。
文人之耻。
……
姚霁风死在囚车巡游的路上。
囚车往北去,今岁北方落雪早,进入早冬便大雪覆地半尺,他身上披挂着只够蔽体的单薄囚衣。
漫天的雪花糊人眼睛,看不清前路,亦行不动。押送的两小吏不得已丢下囚车,两人朝两个方向,一脚一个坑地去寻出路。
回来时,囚车里的人蜷在囚车一角,双目紧闭,身上已经白皑皑厚积了一层白霜。
那个清誉半生的养兰人,冻毙于风雪。
作者有话说:叶蔚妧:“还记得我吗?我要出场搞事情了。”
赵兴礼(被砸泥巴):“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