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衆贵妇人尚未理清头绪,但闻环佩轻响,香气袭人,景福公主已在一衆宫娥彩婢的簇拥下,施施然踏入花园。
她今日一身石榴红缕金百蝶穿花云锦宫装,色泽较往常惯用的正红略浅几分,恰似院中那初绽的石榴花,明艳大方,是她一贯的格调。
云髻高绾,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上嵌红色宝珠,流苏摇曳,顾盼生辉。
她步履从容,行至主位前,目光略有几分惯有的桀骜,扫视全场,唇角微扬,声音清亮,带着天然的尊贵:“今日诸位赏光前来,本宫心甚悦之。望诸位不必拘礼,尽兴方好。”
孟玉桐远远望去,视线落在她行走的姿态上。但见她步履看似舒缓,细观之下,却能察觉其双腿受力较之上次所见均匀不少,若非刻意留意,几乎难以分辨左右差异。
想来这段时日,景福公主确有遵照她的方子认真调养。
见此情形,孟玉桐心中略定,料想今日景福邀她前来,多半并非为难。
景福与座旁几位身份尊贵的夫人略作寒暄,便优雅落座,扬手示意身旁侍女,准备开席献艺。
不多时,丝竹声起,一群身着月白轻绡丶腰系五彩丝縧的舞姬袅袅婷婷步入园中。
时值暮色四合,天边尚馀一抹瑰丽霞光,映照着美人曼妙的身姿与水袖翻飞,倒像是一幅流动的绮丽画卷。
歌舞正酣时,景福公主微微侧首,与身旁的忠勇伯夫人吴氏低语了几句。吴氏以帕掩唇,轻笑回应,两人关系之亲近,可见一斑。
说起这忠勇伯府,与天家除了吴氏与景福交好之外,尚有一层更为深切,却无人敢轻易提及的关联。
已故忠勇伯膝下原有三子。长子早年随父出征,马革裹尸,战死边疆。
次子沈铎,曾任职皇城司副指挥使,尚了瑾安公主,本是无限风光,岂料成婚不久,便忽染恶疾,暴毙身亡。如今伯府仅馀三子沈周,在医官院任一书吏之职。
曾经的显赫将门,如今门庭略显冷落,唯馀吴氏与幼子沈周支撑门楣。
认真论起来,吴氏与瑾安公主,尚有一层婆媳名分。然自沈铎身故,瑾安公主回宫孀居,便与伯府断了往来。故而在此等场合,二人也只作寻常相识,并无多馀交集。
场中舞姿翩跹,席间贵妇们品着御酿琼浆,欣赏着绝妙舞姿,偶有低语笑谈,气氛倒也融洽和乐。
孟玉桐的视线却并未流连于歌舞。她目光沉静,自座首的景福公主,移至其侧的纪夫人李婉,再落至下首的瑾安公主,逐一细细打量过今夜赴宴的衆人。
她忆起前世,景福公主便是在来年的春日宴上,身中秋海棠之毒。
那场春日宴,亦是由景福一手操办,当日赴宴之人,与眼前这些面孔,大抵相仿。
目光在场中缓缓巡睃一圈,她心下仍无头绪。究竟是何人,有此泼天胆量,竟敢谋害圣眷正浓的公主?
而害死景福公主的人,又是否与害死她的是同一人?
她眼前一团芜杂,暂时分辨不清。
面前水袖翻飞,影影绰绰。清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孟玉桐擡起眼,不经意间,她的视线穿透重重人影,与斜对面那人的目光撞个正着。
纪昀看似专注赏舞,眸光却似穿过中央翩跹的舞姬,无声落于她身上。
只是在孟玉桐擡眸望去的刹那,他又倏然移开视线,转而望向场中,仿若方才的一切只是错觉,他当真只是在欣赏歌舞罢了。
这无声的交锋虽只一瞬,却未逃过一旁瑾安公主的眼睛。
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搭在面前的青瓷茶盏上,指尖无意识地左右摩挲着温润的杯壁。
那双澄澈的琥珀色眸子里,掠过一丝晦暗难明的情绪。
一曲歌舞既毕,紧接着是一首琴曲。
府中琴师拨动琴弦,奏的是一曲《风入松》,琴音初时清越空灵,渐转开阔恢弘。乐声流转间,院中树木枝叶沙沙作响,似与之相和。
连高墙之上的飞鸟亦被吸引,低声鸣叫。不远处的屋檐下,不知何时停了几只灰鸽,正低头不断啄弄着瓦片。
骤然间,琴音转急,如松涛澎湃,风雷隐隐。檐下那几只鸽子似被这突如其来的激越琴音惊扰,蓦地展翅飞起,在花园上空低低盘旋起来,翅翼扑棱之声,清晰可闻。
起初不过一两只鸽子低空掠过,尚属无伤大雅。可不知怎的,转瞬间竟从四面八方又涌来十数只,灰白的羽翼在暮色中扑棱纷飞。
它们有的落在青石地上急促点啄,有的则毫无章法地四处飞窜,园内一时翅声乱响,羽絮轻扬。
几位胆小的贵女已花容失色,紧捏着锦帕,娇声惊呼,小心躲避着横冲直撞的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