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昀正欲起身,一方淡粉色的素绢帕子,带着若有似无的清浅药香,递至他眼前。
执帕的纤指莹白如玉,开口说话的声音也清冷淡然。
“纪公子,”孟玉桐不疾不徐开口,“行医者,精湛医术乃立身之基石,然绝非唯一圭臬。望闻问切,人情通达,乃至临危不乱之心志,皆为医者所必备。公子若有疑虑,”她眸光湛然,直视纪昀,“尽可当面考校。若我不堪此任,公子自可收回举荐。然……”她语锋微顿,恳切而不失力量,“万望公子,予我一次自证之机。”
纪昀眉心一动,他接过手帕,在唇角轻轻按了按,接着慢慢起身,往屋外走。
行至大堂与小院相连的过道处,他足下微顿,并未回头,清冷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孟玉桐耳中:
“明日未时三刻,带上医箱,至清风茶肆後巷济安堂寻我。”
语毕,他不再停留,径直步出客栈。
云舟匆忙咽下口中饮子,疾步跟上。
孟玉桐快走两步至门边,对着那颀长挺拔的背影,遥遥道:“谢过纪公子!”
纪昀步出聚福客栈,并未右转向望仙桥归家而去,而是折向左首,走向对街那间已显冷清的饮子铺。
铺主王勇正忙着卸下门板,收拾摊位,见有客至,忙拱手歉然道:“二位客官,实在对不住,天色已晚,小铺打烊了,您二位明日请早吧。”
纪昀目光扫过铺内陈设,落在角落一处,“店家,非为饮子。敢问二陈汤饮中所用之山楂碎,可尚有富馀?”
王勇虽觉诧异,仍点头应道:“有的有的,客官若需,小的这就给您包些。”
“有劳。”
云舟在後头会了钞,拎着一小包暗红色的干山楂碎随纪昀离开。
“公子,”云舟忍不住开口,“您不是向来不食山楂的麽?”
纪昀步履未停,声音平淡:“你且尝尝,同我说说滋味如何。”
“啊?”云舟嘴角微抽,虽不明所以,仍依言打开油纸包,捏了几块碎楂丢入口中,用力咀嚼起来。
“唔…酸中带点儿回甘,滋味尚可。”
“可有涩味?”
他咂咂嘴,又抓了一小撮塞进去,“并无涩味,吃着挺开胃的。”
纪昀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方柔软的粉帕。帕角一簇桃花绣得精巧,其上萦绕的淡淡药草清气,与她那只香囊的气息如出一辙,有淡淡安抚的力量。
他修长的眉缓缓蹙拢。
究竟从何时起,这位孟家大小姐身上竟处处透着古怪?
*
纪昀走後不久,孟玉桐也回了府。
洗漱完躺在床上,青缎帐顶,绣桃疏影随烛轻曳,她的思绪亦随之飘远。
纪昀对山楂过敏这件事,她是在两人上一世成婚後的第二年知道的。
景和三十七年,冬,大雪。
那日是桂嬷嬷的忌日,孟玉桐白日料理完诸事,入夜,自箱底翻出嬷嬷亲手为她所酿的两坛山楂酒。温了一坛,独坐灯下,浅斟独酌。
彼时,她与纪昀成婚已逾一载。
经历了许多事情,可他们之间,却愈发似一潭枯井,无波无澜,唯馀“相敬如宾”四字。
宛如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她亦是人。端方太久,隐忍太久,那根弦已绷至极限。
今夜,她想暂卸枷锁,只求一坛酒的光阴。待酒尽天明,她仍是那个无可挑剔的纪家妇。
未料,一坛尽倾,竟醉得人事不省。连自己怎麽回榻上的都浑然不知。
睡到第二日午後才起,起来时听屋里下人说,纪昀今日告了假。
她心下一沉,匆匆梳洗,往书房探看。只见他倚坐案前,颈间丶手背红疹密布,病容倦怠,却仍执卷翻阅医书。至此她才知晓,他竟沾不得山楂分毫。
只是……她分明记得,昨夜已将那一坛饮尽。他又是如何触了那山楂之物?
她心中存着这样的疑惑,回头整理箱柜时发现另一坛酒不见了。屋里丫鬟说是纪昀吩咐人拿走了。
她这才解惑,许是纪昀不知那酒是山楂酿的,喝了一些,于是引发红疹。
从那之後,她便将这细节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