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玉桐心头微微一跳。
纪老太爷性情极为严谨苛刻,此书虽早已刊行,他却常因钻研出新见解或验得新方效,而将已发售的书册召回修订重审。如此反复,致使此书在市面上一册难求,被誉为医家学子梦寐以求的珍宝。
她压下心头猝然而起的几分触动,小心翼翼地翻开那绢帛封面。
封面之下,映入眼帘的,并非刊印的工整字体,而是一笔一划丶力透纸背的手抄墨迹。
那字迹清峻峭拔,筋骨天然,正是纪昀的字……
这竟是他亲手誊抄的《药理》全本。
她往後翻动,发现书中竟以朱笔小楷,在不同段落旁密密麻麻地标注了历次修订的增删内容与心得批注,将各个版本的精华悉数收录。
此书用心极深,价值珍贵。
他性子贯来严谨认真,这应是他私下习医时抄录的。
“原来是本医书啊!”白芷也好奇地凑过来看。她虽不通医理,但见孟玉桐眸光湛然丶神色珍重无比,便知此物绝非寻常。
她小声评价道:“这字写得可真好看,跟印出来的似的!不过……”
她顿了顿,看向孟玉桐,试探道:“姑娘,您准备收下这份礼吗?方才云舟将此物连同伞一并塞给奴婢,奴婢一时没反应过来就接了。现在想想,总觉得有些不安。您是最不喜欠人人情的性子,何况这……这还是纪公子送的东西。要不,奴婢还是寻个由头,将此物原样送还回去?”
孟玉桐垂着眼睫,就着大堂方向透来的温暖灯火,指尖轻抚过书页上那熟悉又陌生的字迹,已是静静翻阅了好几页。
这本书她印象极深。祖母的书房中也曾藏过一册,似乎也是手抄本。那一本的字迹工整严谨,一丝不茍。她幼时曾机缘巧合偷偷翻看过几眼,立刻被其中精妙深奥的论述所吸引。
可惜很快便被祖母发现,祖母不知怎的,并不喜欢她读这本书,严厉呵斥了几句後便将书锁了起来,她从此再无缘得见。
未能通读此书,始终是她深藏于心的一桩憾事。
此刻听见白芷犹豫着提议将书送还,她指尖微顿,合上书页,将其仔细地放回匣中。她擡起眼,竟是面不改色又颇理直气壮道:“我确是不喜平白欠人人情。不过,他既明言,此乃谢我借伞之意。一借一还,附礼致谢,礼数周全,便也算不得欠人情了。”
说罢,她将木匣轻轻推回白芷手中,吩咐得十分自然:“你且仔细收起来吧。莫要受潮,也莫要磕碰了。”
白芷:“……?”
是这样算的吗?她抱着那木匣,眨了眨眼,总觉得这道理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可与姑娘那坦然的神色一比,倒显得是自己想多了。
孟玉桐却不再看她,只若无其事地理了理微褶的衣角,仿佛刚刚收下的不过是一份再寻常不过的谢礼。
她转身提步,向大堂诊室走去。
她离开的背影瞧上去步履从容,垂在身侧的指尖却无意识地悄然拈了拈。
似是要拈去指尖上残留的几分墨香气。
刘思钧坐下歇脚,与崔大丶梅三聊了聊此行见闻。商队其馀人等已先行返回秦州,他打算带着崔丶梅二人在临安盘桓些时日,看看有无新奇货物可贩。
梅三趁机将今日李璟寻衅丶孙大娘闹事的经过说了一遍。
刘思钧听罢,长眉一拧:“果然不出所料,那群腌臜泼才,不敢明着来,专使这下三滥的阴招。留你们俩在此,真是留对了!”
“可不是!”崔大成犹自愤愤,“幸亏孟姑娘机警过人,一眼就拆穿了那婆娘的鬼把戏。非但没吃亏,反让她赔了夫人又折兵,自己掏钱来看病,这就叫自作自受!”
孟玉桐用何浩川所赠的浮梁雪毫沏了一壶热茶,室内一瞬间清香四溢,她为衆人一一斟上。
刘思钧端起白瓷茶盏,观其汤色清亮,便凑近鼻尖轻嗅,随着茶烟袅袅而起,于是一股清雅兰蕙之气随之沁入心脾。
他浅啜一口,顿觉一股清冽甘爽自舌尖蔓延,初时微苦,旋即化为悠长的甘甜回韵,喉吻生津,烦渴顿消。
他眸光一闪,不由赞道:“好茶啊,清而不薄,香而不艳,苦後回甘,韵味悠长。比起那贡上的龙团凤饼也不遑多让!玉桐妹子,不知这是何仙茗?”
“是清风茶肆的浮梁雪毫。”孟玉桐含笑答道。
“妙!妙极!”刘思钧大赞,又豪饮一口,神情极为享受。
崔大成等人也跟着喝了几口,咂咂嘴,只觉比寻常茶水香些,倒也没品出太多门道。
崔大成忽地想起,从怀里掏出昨夜孟玉桐给他的安神香囊,递给刘思钧:“少当家的,孟姑娘知道你常年在外奔波,睡眠最是浅,特意吩咐我给你留了一只,让你试试。”
刘思钧接过那香囊,放在鼻下深深一嗅,一股清幽舒缓的草木馨香钻入鼻腔,仿佛瞬间抚平了长途跋涉的疲惫与浮躁。
他长长舒了口气,由衷叹道:“好!这味道,闻着就让人心定神安!多谢玉桐妹子费心!”
孟玉桐见他喜欢,也笑着回应:“刘公子客气了,比起您送的石莲子,这香囊实在微不足道。”
“诶!”刘思钧摆摆手,目光灼灼地看向孟玉桐,面庞上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透着直率与热忱,“咱们江湖儿女,不拘那些虚礼。我看妹子你爽快利落,咱们又这般投缘,不如往後就以兄妹相称如何?你叫我一声刘大哥,我听着舒坦!”
他眼中满是期待,眼巴巴等着她回话,一时间让人难以拒绝。
当下屋中崔大成丶梅三等人也笑着起哄:“结拜!结拜!”
刘思钧笑着虚按了下手:“行了行了,别起哄架秧子,没规矩!”
在一片笑声中,孟玉桐终于缓缓点头,唤了一声:“刘大哥。”
“哎!”刘思钧立时响亮地应了一声,脸上笑开了花,“好妹子!说好了,从今往後,咱们可就是一家人了!千万别再跟哥哥客气!”
屋外,皎洁的月色悄然漫过屋檐,为照隅堂褐色的屋顶披上了一层朦胧的银纱。
堂内,灯火温暖,茶香氤氲,时不时传出阵阵爽朗的笑语欢声,驱散了夜晚的清寂。
後院井台边,吴林抱着他那副宝贝龟甲,盘膝而坐,仰头望着中天那轮玉盘。
听着前堂传来的热闹人声,他脸上亦是露出一丝淡淡笑意,手指在龟甲上轻轻一点,对着清冷的月色,低声喃喃:
“月满中庭,主宾朋相得之兆……嗯,算得不错,大吉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