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昀擡手虚按,示意他冷静,“往事已矣,柳公子息怒。柳夫人深明大义,令人敬佩。”
柳思钧怒气稍平,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他狐疑地看向纪昀:“奇怪,这等连我都未能尽知的家族秘辛,你又是从何得知?”
纪昀神色淡然,指尖轻轻拂过案上脉枕,唇角勾起一抹极浅丶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眼神却如潭水幽幽,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与掌控感。
他语气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我与玉桐,曾是订过亲的人。有些事情对柳公子而言的确隐秘难探,于纪某而言却并非如此。”
柳思钧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蔑的冷哼:“你也知道是订‘过’亲?”
他特意将“过”字咬得极重,尾音拖长,落在纪昀耳中,别有一番阴阳怪气的讥诮意味。
纪昀眼皮微不可闻轻颤,不过一瞬,他面色恢复如常,只眼睫低垂,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并未接话。
两人性子南辕北辙,但经过今日这番开诚布公的谈话,关系反倒无形间拉近了几分。
纪昀转而问道:“既已来临安,为何不与玉桐表明身份,兄妹相认?”
柳思钧叹了口气:“原本此行,只想远远看她风光出嫁,了却一桩心事,并未打算相认。谁知後来生出这许多变故。如今再特意去说,反倒显得刻意。
“况且,她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我倒是不愿拿这已经断了的亲缘来打搅她。眼下这般,能常伴左右护她周全,似乎也不错。”
他话锋一转,看向纪昀,“说起来,你们当初究竟为何退婚?这事我问过桐桐好几回,她总是含糊其辞。”
提及退婚之事,若在以往,纪昀或许会觉得无足轻重。可如今,他大约有了关于那缘由的猜想後,再碰上有人问起,他心头便莫名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
他不再接柳思钧的话茬,转而擡眸,神色如常地与下一位等候的病患交谈起来,将柳思钧晾在了一旁。柳思钧见状,只能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抱臂靠在身後的靠椅上,又是幽幽说了句:“定是桐桐没瞧上你,你不好意思说。”
恰在此时,一位身着淡绿比甲丶作丫鬟打扮的姑娘,手持一张撒金朱红帖子,穿过候诊的人群,来到柜台前,声音清脆地问道:“请问孟大夫可在堂中?”
白芷迎上前,客气回道:“这位姑娘,若是看诊,请到後头依次排队。今日孟大夫歇息,馆中另有大夫坐诊。”
那丫鬟摆了摆手,将手中请帖递上,解释道:“奴婢是景福公主府上的。七月十五,公主于府中设宴庆贺芳辰,特命奴婢前来,将此请帖呈予孟大夫。公主特意交代,届时务请孟大夫拨冗莅临。”
白芷接过那烫金帖子,一时有些怔忡。
景福公主?公主殿下的生辰宴,为何会特意给她家姑娘下帖?她依稀记得姑娘提过,前次在纪府寿宴上,这位公主似乎对姑娘颇有微词……
她不由得将困惑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纪昀。
纪昀起身走近,从白芷手中取过请帖,展开略一扫视,见其上字迹工整,印信齐全,确是公主府制式。
他心中虽也觉此事蹊跷,面上却不动声色,对那送帖的丫鬟道:“孟大夫此刻正在歇息,帖子已收到。届时是否赴宴,还需看她意愿。你回去如实回禀即可。”
那丫鬟却面露难色,踌躇片刻,还是怯生生地补充道:“公主特意吩咐,需得亲耳听到孟大夫应允,奴婢……奴婢才好回去复命。”
纪昀指尖摩挲着请帖边缘,语气平淡无波:“那你便回禀姑母,今日我在此处,这帖子,暂且由我代收。”
他此话并未将话说死,留有馀地,毕竟他无意越俎代庖,替孟玉桐做主。
那丫鬟听到纪昀的自称,立刻明白了他身份,脸上的紧张之色顿时消去大半,连忙朝他恭敬地福了一礼:“奴婢明白了,多谢纪公子。奴婢这便回府向公主复命。”
景福公主的请帖送到孟玉桐手中时,已是午後。
听白芷转述了公主务必邀她赴宴的口信,孟玉桐心下便有了几分猜测。想来是此前在青岚寺为公主诊治腿疾的方子见了效,公主此番借生辰之名邀她过府,多半是想让她再仔细瞧瞧旧患。
纪昀在一旁留意着她的神色,适时开口道:“若你觉着不便,我可代为回绝。”
孟玉桐轻轻摇头:“既然公主诚意相邀,我自然盛情难却。”
纪昀若有所思。姑母的生辰在七月半,如今方才五月,时日尚早。眼下最紧要的,仍是控制住城中肆虐的腹泻之症。
所幸,这几日照隅堂内收治的几位重症病患皆已陆续好转,证明他与孟玉桐共同拟定的方剂确是对症。後续只需将此方连同珍贵的石莲子分发至城中各医馆,通力协作,相信假以时日,此疫便可平息。
就着病情又商讨几句後,纪昀寻了个由头,神色坦然道:“医官院近来事务不算繁冗,我想着,今後上午在院中当值,下午便来照隅堂与你一同坐诊。一来,可略尽绵力,答谢你慷慨赠药之义;二来,多一人分担,也好让求诊的百姓早些解除病痛,免去排队久候之苦。”
他言辞恳切,理由充分,孟玉桐若再推拒,倒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也罢,他既愿来,便来吧。横竖多一位医术精湛的大夫坐镇,每日能诊治的病患数量也能增加,于照隅堂的声誉和日後评选官册医馆皆有益处。
光阴荏苒,倏忽间一个多月过去。在医官院统筹与衆医馆协力之下,加之卫生举措得当,城中肆虐已久的腹泻之症终得遏制,至七月上旬,原先的病患不论重症轻症,皆已痊愈,新增病患更是寥寥无几。
这期间,孟玉桐日日忙于照隅堂诊务,而纪昀果真如他所言,几乎雷打不动,每日下午必至。起初孟玉桐尚存几分客气,但久而久之,倒也习惯了他存在。
两人于诊案前并肩而坐,或探讨疑难病症,或默契配合施治,纪昀医术精湛,行事严谨且极有耐性,面对再焦躁的病患也能温言安抚,于细节处往往有独到见解,令孟玉桐亦不禁暗自佩服。
相处日久,虽谈不上如何亲近,但先前那层无形的隔阂,确在日复一日的共事中悄然消融了几分,相处间多了几分自然而然的熟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