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别川不想复习错题了,将抽屉里的画笔翻了出来,还将篮球搁在膝盖上,从草稿开始打底重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要做这样重复的浪费时间的工作,明明就算重画了,未来还是会有各种原因模糊掉。
可是,他还觉得,如果不这样做,那麽他对于篮球的所有记忆,都将坏得如出一辙。不是他被各种角度袭击,就是他用来砸人。
不仅如此,他还确信,陈我愿以後都不会再朝自己犯幼稚,也不会再像从前一样事无巨细地护着他了。
……陈我愿好像再也不会理他了。
江别川这样想着,手上就画得很慢。
他一慢就发呆,就容易想起很久很久的从前,想起自己是怎麽一点点变成这样的性格,又是怎麽在陈我愿逐渐面前卸下防备,表现出他最本来模样的。
——确信无疑的,江别川家庭在物质上就是均常水平,而感情上相当幸福美好。
他从小做的每一件事,爸妈都会反馈给他源源不断的赞赏或教育。他在这种支持或批评里确信了自己的路,培养起独立健康的人格,活得快乐又阳光。
他这麽多年里觉得信仰失效丶或过往世界都坍塌的时候,就只有六年级结束时,父亲将自己和母亲赶出家门的情景。那时候自己无疑来说还是个孩子,却面临着最复杂的成年人之间的问题。
他离开了爱他的父亲,住了好多年的房子也从此不见了。他很想念泼着彩漆油画的社区里,纷繁的苦楝树和槐花。一层层曲折的台阶走过了,他总看见红色的砖墙瓦。
而那些旋转的风车总是在春天引来小狗,惹得街巷里的孩子纷纷跑出来游戏,他们还会拿着瓦片或砖角,在邻里的墙上画画。
可是五彩缤纷丶温馨热闹的家终于还是没有了,妈妈独自带他乘火车去了陌生的地方,在几经波折理论後才住进了年月昏暗的房子,并从此被一个新名字称呼着。
——江别川。
“妈妈,你说我的名字是哪一条江,哪一条川啊?为什麽别,为什麽不叫还了?我觉得一点都不高兴。很难听。”
江蓝水一开始时常喊错,後来还是会喊错,再後来也一样喊错。
直到十二岁的蒋还去镇中上初一,老师爱说维江方言,总是江别川江别川地喊。他听不懂,反应不过来,因此总被告家长上课开小差丶走神,被罚站被打掌心丶被屡次批评惩罚,还被同学以为是哑巴。
逐渐地,镇中老师不喜欢他,同学也不跟他玩。
他上学回家,看到旧房子里形单影只的妈妈,只会抱着哭着说,我想爸爸。
江蓝水时不时跟着受老师的责骂批评,以为孩子叛逆期已经到了,经济拮据的同时,面对孩子的哭诉心力交瘁,负面的情绪几乎快要把整个家都压垮。
蒋还一哭,江蓝水就忍不住一起落眼泪;蒋还上学去了,眼睛总是红通通的像个吃了坏萝卜的兔子,同学们就嘲笑他是个猪八戒似的傻瓜。
蒋还低下头不说话,写完的作业被抢走,画的画也被撕掉扔垃圾桶。
镇中里的小混子打他他从不还手,被欺负了也不敢回家告诉妈妈。
——最後,蒋还是在各种批评的骂声与嘲笑声里,记住自己叫江别川的。
他把自己的任性与幼稚全部收起来了,把活泼话多的过往也藏住了,他在清水镇中破旧又屡掉墙灰的老教室里,一坐就是三年。
三年里,他一讲话就要努力克制住定生来的方言词汇,舌头打好几个弯才能压下去奇怪的发音;他不讲话,就要真像一个哑巴一样,孤零零坐在位置上,努力去观察每个人的表情和言行举止,从而去揣摩陌生同龄人的性格,去猜测复述那些方言的含义。
他生怕自己做错了说错了,再被同学用异样的目光鄙夷丶嘲弄。
或许不必再这样小心翼翼在意别人就是成长,当蒋还大部分时间都静下来……默读记忆方言的声音也静下来时,他就可以平淡自如地站在镇中国旗下,拿着奖状甚至露出一个安谧的笑,坚韧而又骄傲地说出一句:
“大家好,我叫江别川。”
想必——
你这样自立自强,心无杂念,积极成长,就是妈妈的理想。
可是……他依旧会有遇到挫折的时候,依旧会有独自面对不了丶又对她难以啓齿的时候。十六年,他想成为保护她丶成为顶天立地的丶家里唯一的男子汉。然而时间也就才给他十六年。
他有很多脆弱,有很多不知所措,也有稚气未脱。
好像这种脆弱丶不知所措丶这种幼稚,只有跟当哥哥的在一起,才不会被嫌弃丶才会被允许丶才会被一而再再而三地保护着。
是啊……我叫江别川。
就是那个在镇中上了三年学,一个朋友都没有的江别川。
——笔“啪嗒”一声掉在地,江别川趴在篮球上,情不自禁埋下了头。湿漉漉的眼泪缓缓湿了新的笔迹,染得他手上全是墨水。
来维江这麽几年了,他也不敢相信,陈我愿会成为第一个能理解丶并纵容他的人。
明明他也没跟陈我愿讲过自己太多故事,明明陈我愿连自己原名叫什麽都不知道。
却只有他,可以让自己不再必须坚韧自强如江别川,可以让自己重新变成那个有所依赖的丶能露出本性中最爱明媚的丶无思无虑的蒋还。
陈我愿在房间里弹钢琴,好像乐曲中的故事,他也正一波三折亲身经历着,但是详细的又无法言说。
江别川从未听过那首歌,手指却逐渐因情绪饱满的音乐而颤抖。
《LuvLetter》。
你不必为少年时代没有人喜欢你而难过,因为情书不被定义。
此时这首旋律响起,或许只是想告诉你,世界这麽大,懂你的那个人终会找到你。
等到所有的成长痛都被看清了,爱你的人,就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