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稍微起开一点点,就一点点,脸还是基本贴着蒋还。
蒋还不会趁人之危,陈我愿喝醉了怎麽能算数呢,当然如果他醒来不认,那就彻底把那几个总得罪了,林昊的片子就彻底做不成了。
所以他现在拖着陈我愿穿过黑暗的通道,心里一团乱麻一团糟,不仅飞机赶不上了,外边暴雨还在下,瓢泼似的,把天穹都染翻了。
暴雨交通危险,林昊打的车还没到,蒋还扶着陈我愿站在礼乐大厅正门檐下,雨水像帘子一样隔在眼前,隔绝了这个成年人的残酷世界。
陈我愿被蒋还拽着出去,在人耳边呢喃了一路:
“小川……我给……我把我的钱都给你,把我剩下的钱都给你……”
蒋还着急地看着雨幕,使劲扒开陈我愿的头,然而陈我愿又自觉靠了回来,简直像个粘人的狗,迷蒙不清说:
“小川,我把我所有钱都给你,我把陈家所有的钱都给你,公司给你,股份给你,我的一切全都给你……我想我的钱把你买回来……你让我把你买回来,好不好……”
“我不想要这些东西……我只想要你,我不能没有你……我的生命可以一无所有,但是唯独不能没有你……可是你要什麽丶都不要我了……我找你找了十一年,这十一年里……我找你找的好难受……小川,我好想你……”
蒋还以为是雨打在自己身上,然而是泪啊,他怎麽抹都抹不完,他听着陈我愿的话,泪水怎麽都抹不干。陈我愿的眼角也早就湿透了,蒋还不相信他在为自己哭,这个陈我愿,十几岁的时候就装得要死,装得要命,他怎麽可能对自己说真心话呢,他怎麽可能对自己哭呢?
就在两个人扶在一起的时候,突然“轰隆”一声惊雷贯入耳又劈进地底,蒋还蓦然睁大了眼睛,连陈我愿也被惊了半醒,由此第十年天打雷劈两不相见赌约结束,第十一年的8月30日,恒京又下雨了。
——雷阵雨。
雨随着雷声在天地间扬起一层白雾,蒋还的衣服被雨吹湿了一层,陈我愿也是。
“死骗子,十一年前的雷就该劈死你了!”
十八岁的记忆如路上霓虹奔涌而来,蒋还清醒着在雨里痛哭起来。他抹一把脸,用力将陈我愿推进出租车,冒着半身雨迅速躲进去,抱着不省人事的家夥,朝司机道:
“师傅麻烦去我发给您的地址……今天雨太大了,您开车小心!”
下车後,蒋还拖着陈我愿回到了自己在恒京租的房子,房子像个单身公寓,有客厅卧室和卫生间,还有一间是画室,没有厨房,因为蒋还平时要麽跟人拼酒,要麽吃外卖。
他把屋子开满灯,扒掉陈我愿身上的湿衣服和鞋,将人往柔软的大沙发上一撂。接着他就去客厅抽屉里找点儿醒酒的口服液,恨不得把这个陈氏集团的CEO给毒死。
陈我愿仰着脸看不见江别川,躺在沙发上一直含糊不清念他的小名字,“呆瓜”“小川”“星星”三个来回念,蒋还被他念得脑子嗡嗡叫,赶紧从抽屉拿出最後几支醒酒口服液,起来趿拉着拖鞋走到陈我愿跟前。
陈我愿躺在沙发上醉醺醺死了一样,幸好沙发够大,要不然还塞不下他189的高个子。
蒋还蹲下去,半跪在人跟前,使劲晃他肩膀,嫌烦似的说:“给我睁开你狗眼,死贱人酒醒了就从我家滚出去。”
闻言,陈我愿眯缝了一下眼睛,半睁不闭的透露出一丝清醒,蒋还对自己口出的狂言有些後怕,突然丧失了对视的勇气。
他匆匆低头拆药水,扎上吸管,自己先别过身喝了一口。
陈我愿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就那样歪着脸,看他的小川。28岁的小川。因为生日还没过。
蒋还皮肤白得很健康,透着点儿薄粉,虽然鼻梁不高,但是弧度很漂亮。陈我愿默默看着,却觉得像假的,觉得不可置信……因为十年太久了,他习惯了失去小川的日子,从前他生命里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失去朋友,失去母亲,失去的再也没有回来,而他现在却失而复得了。
陈我愿就那样默默看着,从来没有那麽想把一个人拥入怀,可是他很委屈,因为他走的十一年,他喜欢的人抱过无数别人,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
于是热泪盈起,漫开在眼睛里,陈我愿可能不太清醒吧,他好像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因为心里真的好难过啊……他的小川要结婚了,他喜欢了快14年的人,要结婚了啊。
隐忍吸气的声音在耳边泛滥,蒋还抿着喝口服液的唇角,察觉不对回头一看,就看见陈我愿在泪流满面中,向他笑着。
“……你有病了?”
蒋还看着他,一把丢开药管子,蹙眉,摸索着朝沙发上坐过去,语气加重了那个“病”字。
“死人一个,你从前就好这样,心里有什麽话都不说,要让人猜,要让人哄,呵呵,你知道我跟你在一起多累吗,你成天惯会拿你那双狗眼可怜巴巴地瞅我,我早就无法忍受了我告诉你,你活着累都是你自找的,从来跟我没任何关系,让你高兴就不是我的义务!没有义务把你从泥潭里拉出来!早知现在我都後悔死了。”
蒋还醒酒药效果还没到吧……他自己也陪着喝了好多。恍然隔十年又让他见到陈我愿,也是心情起伏如过山车,他都怕他自己活在梦里,不过话还是这麽吐出来了,想来也是不爱听的真言居多。
“给我死起来别倚我沙发上哭!你弄脏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还得叫人洗你又不给我钱真无语……一个姓陈的死剑刃!”
蒋还将心里埋怨一吐为快,说罢深深往後一倚。今天一天他简直累瘫了,他这辈子没有这麽累过,明明办完艺术展了结了一个心愿,可是他还完全没有喘过来气似的。
陈我愿的腿被压在他身後边,作为人的大脑宕机,但是能察觉主人情绪变化的动物本能还没消失。所以陈我愿屈了屈膝盖,从沙发上直起来,凑在蒋还旁边躬身低头,继续默默地看,盯着蒋还看,好像怎麽都看不够似的……宛如一只大型的守护犬。
但是狗爱粘人,会讨好,要汪汪叫,但是陈我愿这只狗安安静静的,既不说话也不闹,只是睫毛极其缓慢地颤着,朝着主人身体一动不动地盯。那看来不是狗,是一只特别大的丶是一个满心都在讨人要爱但装着不说的别扭猫啊。
“……”
蒋还眉头就没松开过,可疑地偏过脸,终于撑不住了跟人对上目光,然後他就发现,这个死人还沉浸在伤感中,偷不掩声儿地坐着哭呢。
什麽鸟意思?这是什麽鸟意思?!
蒋还看着陈我愿就来火,当即站起来一巴掌扇上去,然而就在他手快落人脸上的时候,陈我愿却动了,一瞬间眼泪流得更甚,看着他可怜恳求说:“别打我。”
一句话落,蒋还心里防线瞬间坍塌了,人的气势也软下来了,歪着脸复又坐回去,再不看陈我愿一眼。
然而陈我愿却没再沉默,吭声诉苦道:“你知道麽,小时候我让我爸别打我……他的巴掌都还是照样落……我向他哭,他只会说贱人流贱泪……可是我心里好苦……我想哭的时候也必须躲起来,不能被任何看见……”
蒋还无言听着,手肘搭在膝盖,默默捂上嘴和鼻子,只剩下一双热泪盈眶的眼。
“小时候姥爷偶尔给我买个糖吃,可是他还是对我冷冰冰……我以为这世界上没有人爱我……可是每次吃到糖都是甜的,所以这个世界上还有甜的爱我,不过後来吃甜的也没有用,我心里还是好苦。”
蒋还不知道陈我愿怎麽说的这麽惨,他心里明明讨厌得很,可是却无端想起他们曾在年少时于黑暗中依偎取暖。不过好像也没暖热似的,忽而他浑身都冷透了,只有不断打落的泪是热的。原来没有人温暖你的时候,人就只剩下泪还是热的了,可是怎麽连一个温暖你的人都没有呢,蒋还还是心太软,一时间他把自己弄哭了,泪水止也止不住。
蒋还够来客厅桌上的抽纸,一把一把地往自己脸上擦,一边擤鼻涕一边擦,他心想是不是自己眼睛太大了,所以盛起来的泪水也多了,怎麽陈我愿流眼泪这麽缓慢的,好像眼泪都倒流回他自己黯淡的眼睛里了。
真讨厌,隔了十年不见,讨厌的人还是那麽讨厌。
蒋还哭够了,仰头灌了一杯热水消磨消磨,他拿来桌上多馀的喜糖,一把子全甩到陈我愿身上,哑着声音说:“你吃吧,这麽多糖都是你的了,我不跟你抢,我也会不打你了。”
外边雨下得更大了,夜里暴雨次日会放晴吗……蒋还想起十年前的那场雨,一直没有放晴啊,是从那年就下到现在吗?怎麽连滚落的雷声都那麽如出一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