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16。征人泪
元凌频繁的回头让身旁的左副将有些看不下去,策马朝他跟前凑了凑,“将军,您是在等什麽人?”
话音未落,前方疾行的队伍陡然停滞。
二人勒马擡头,只见莽莽黄尘的官道中央,静静停驻着一辆青聆马车。
赶车的人是邢九。
“将军?”左副将一脸惊疑。
“传令,队伍先行。”元凌的声音沉稳如常,听不出情绪,“不得延误。”
左副将欲言又止,目光在马车与元凌紧绷的侧脸上来回兜了几圈。终究不敢多问,领命率军继续前行。
元凌深吸一口气,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向那辆孤零零的马车。
“将军。”刑九利落地跃下车,行了礼便悄然退开。
元凌挺直脊背站在原地,看似平静地望向马车,然而紧握的拳心和微微起伏的胸膛,却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许是察觉到他并未靠近的意图,马车後传来响动。魏长卿自行推着轮椅,缓缓碾过碎石尘土,停在离元凌三步之遥的位置。
这个距离,不远不近。
刚好能让元凌看清魏长卿苍白面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也刚好能让对方看清元凌战甲领口处那道狰狞蜿蜒的旧疤。
荒野的风卷着枯草碎屑,掠过元凌赤色的披风。那抹炽烈的红在银甲衬托下,像是在苍茫天地间燃烧的一团孤火。
看得久了,魏长卿的眼眶有些微微发涩。
或许是春意渐浓,又或许是心绪难平,魏长卿看着看着,便觉得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而燥热。
“王爷。”元凌先开了口。
只是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声沉沉的呼唤。
魏长卿指尖微动,从袖中滑出一柄素面折扇,“唰”地一声展开,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下一双深邃难辨的眼。
冰凉的扇骨被死死捏在掌心,压出一道青白的痕迹,仿佛主人能借此汲取一丝镇定。
“赤燕关不比京城。”魏长卿的声音透过扇面传来,周遭的风声也掩不住尾音的轻颤,“那里风沙重,又没个遮挡,风挨到身上跟刀刮似的。”他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元凌身上的铠甲。
“当年…随军出征时,陛下曾赐下一件金丝软甲。我让刑九放在你行囊中了。去了後记得贴身穿。”扇面後的目光紧紧锁住元凌,“之前…你总是不肯收我的东西。”
元凌牵马的手指骤然收紧,粗糙的缰绳摩擦着掌心薄茧。
他垂下眼睑,避开了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王爷特意追出这二十多里地…就为了说这个?”语气里带着一丝明显失落。
魏长卿忽地合拢折扇,视线一寸寸往上挪去。
从元凌沾着尘土的长靴,到紧抿的唇线,再到那双映着晨光丶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委屈的黑亮眼眸…
仔细而贪婪地描绘着对方的模样。
仿佛要将这张脸,连同此刻这孤火般的身影,深深地镌刻进脑海最深处。
烙入骨髓。
喉间猛地涌上一股浓重的铁锈味,被他强行咽下。魏长卿忽然恨透了这盘精心布置的棋局,恨透了这该死的身份与枷锁。
若他们不在此时此地相遇,若没有那道荒唐透顶的赐婚圣旨,若他仍是那个能纵马提枪的镇北侯…
此时此刻,他们会不会是红泥小炉煨着暖汤药香,执手笑谈。而不是在这荒草连天的古道旁,目送对方去刀尖上起舞。
魏长卿深深吸了一口冷风,强行压下眼底翻涌的湿意。故作轻松地笑了下,“自然不止。”
他微微歪头,目光带着一丝促狭,直直望向元凌,“本王是想问问…某位威风凛凛的镇远大将军,是不是打算学那负心薄幸的戏文桥段,来个不告而别,留本王一人…独守空房?”
最後四个字,他刻意拖长了调子,带着一丝暧昧的调侃。
宣王殿下的伶牙俐齿,向来是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小将军哪里是他的对手?
元凌的耳根瞬间染上薄红,下意识抿紧了有些干裂的唇,抓着缰绳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那粗糙的绳索捏碎。
魏长卿见他这般窘迫又强自镇定的模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笑意。
“怎麽?”魏长卿推着轮椅,又靠近了半步,微微仰起头。目光像是带了鈎子一般,强行锁住了元凌躲闪的眼。
“堂堂镇远将军,战场上杀伐决断。怎麽眼下只你我二人相对,反倒束手束脚,进退失据了?”他放任自己那颗被蛊毒牵动着的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分地跳动。
“有些人呐,”魏长卿特意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磁性,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元凌紧抿的唇,“喝醉了酒,便什麽都敢说,什麽都敢做…待酒醒了,便想赖个一干二净,翻脸不认账…”
唇边的笑意愈发醉人,也愈发危险。
元凌的眉头紧紧锁起,看着眼前人一脸笃定丶言之凿凿的模样,心里顿感不安。酒醉那晚的记忆本就模糊混乱,难道…自己真做了什麽大逆不道丶禽兽不如之事?
他努力回想,眼神里充满了困惑与怀疑。
魏长卿见他竟真的皱着眉,一脸严肃地开始“反思”,原本绷在脸上的‘正经面具‘根本挂不住,一丝真实的丶带着宠溺的笑意终于从眼底溢出,化作一声低沉悦耳的轻笑,“小将军…你当真什麽都不记得了?”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无声交汇丶纠缠。荒野的风声仿佛都在这一刻屏息。隔着冰冷的轮椅扶手和温热的战甲手套,二人的心跳几乎快要同频。
失控般敲击着彼此的灵魂。
“我真的没对你做过什麽…”元凌有些心虚,“你定是在骗人…”
“嗯,”魏长卿唇角的笑意加深,坦然地点头承认,“是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