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上梨洲(三)
梨洲蹲下,摆弄了一会儿小花,掐下最新鲜的一朵放在了女人的额心。
顾德拜对着他的後背注视良久。
“我知道。”
梨洲轻轻一笑:“哦,你又知道了,我们顾大人当真是对一个贱民无所不知丶无所不晓啊。”
顾德拜皱了一下眉:“不要这麽说自己。”
“为什麽不能这麽说?”梨洲回头看他,站起身来:“我说的从来都是实话,真话。”
梨洲一步一步朝他走进,仰着头,看着顾德拜。
他顶着一张和匡尺温如出一辙的脸皮,其实还是有一些细微的差别,比如眼睛,比如嘴唇,这些部位都是换皮换不掉的地方,一般人看不出端倪,顾德拜一下子就能分辨出来。
梨洲拿手指戳戳顾德拜的胸口,道:“我是不是很早就告诉过你,我是怎麽认识你的。”
顾德拜:“记得。”
“那为什麽不听我的话,”梨洲露出生气的神色,压着声音道:“我让你拿了珍珠就走,你为什麽还要回来,还闲得要命去山上采花,要是被二皇子的人发现了怎麽办?你也疯了吗?”
“我都告诉你几次了,”梨洲继续道:“那颗珍珠可是我废了好大的功夫搞出来的,宫里那几个皇子,每一个能活的长的,太子不必多说,二皇子吃的解药就是个障眼法,四皇子在弓不嗔那里,弓不嗔自身都难保更是护不了他多久,我给你的珍珠才是最重要的,皇帝的精血丶太子的脊骨丶皇子的气运都在里面了,你以後就算不想靠它复兴大梁,你也能靠它衣食无忧丶生活富足了。”
顾德拜想要拉他的手,摸索了半天,只是拽住了梨洲的袖角。
梨洲:“理由是什麽?”
顾德拜小声道:“我想你和我一起走。”
梨洲气笑了:“和你走?去哪啊?你是顾家独子,顾家再怎麽没落,在地方也是有人在啊,你带着珍珠去,他们不会轻视你,甚至会厚待你,你带着我,我们以後去窑子里过活啊?”
顾德拜:“……”
顾德拜真的不喜欢他这麽说话,但是他的嘴太笨了,实在不知道怎麽反驳,只好搬出别人来说道:“娘不会喜欢你这麽说话的。”
“嚯,”梨洲扯扯嘴角:“什麽娘,那是你娘吗,那是我娘。”
梨洲绕着女人的头转了一圈:“她才不会怎麽说我呢,她可是烟花之地长大的女子,她平时对我说的话,可比我对你说的脏多了,烂多了,你们这些世家公子哥完全无法想象。”
梨洲这个名字,是他自己给自己起的,最後一个“洲”字,就是取自娘亲的名字。
他的娘亲叫花洲,当年大梁最出名妓院就叫“花春街”,里面的男妓都叫“果”,女妓都叫“花”,他的娘亲就叫花洲。
花洲生的好看,下巴尖,眼睛大,眼尾上挑,个子却不怎麽高,稍微一打扮,就和个瓷娃娃一样漂亮。
花春街所有当值的娼人都有个梦想,就是能遇到个达官贵人看上自己,给自己赎身。
花州当然也是这麽想的,她从小到大生在花春街,长在花春街,做梦都想过过平凡人家的生活。
这不第一次不卖艺,就卖给了自以为看上自己的一个世家男,那男的挥金如土,钱多的吓人,花洲第一次见这麽多钱,还都是指名道姓给自己的,心跳得老快,一下子上头了,觉得人肯定是看上自己了,就把自个身子交上去了。
好巧不巧,怀上了孩子。那大款再也没来光顾过她,来过几次都是叫了其他的人,甚至还点过几次男人。
老鸨瞅着她肚子越来越大,干活越来越费劲,就开始数落她,说养了个赔钱的玩意儿,光吃饭不干活。有几次拖她到後院里照着她那肚子就是哐哐几扁担,说是要帮帮她,说现在这世道,女人生不了孩子,就算怀了也都怀的是水胎,敲碎了打烂了拉出来,就和屎尿屁一样,一眨眼的事。
可偏偏花洲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头铁骨头硬的,怎麽敲都死不了,堕不出来,老鸨都害怕了,觉得花洲晦气,半夜找人卷了张草席,将一人一胎扔荒郊野外去了。
没了去处的花洲就成了乞丐,拖着个大肚子满大街要饭,再不济就和野狗抢东西吃,她生性粗野,长得漂亮唱歌绵柔都是挣别人钱时才会摆出来的花架子,其实她打人的时候特别的凶,像个母狮子。
光抢口吃的还不够活的,要养家就得有钱在兜里,什麽生意上手快,花洲理所当然地想起了自己从小学到大的技术。没了窑子等人来,她就上门找,被别人家的女主人追着喊打,她也得强撑着脸皮当个混蛋。
生梨洲那会儿,她连块遮雨的棚子都没有,大雨倾盆而下,她腹痛不休,干脆瘫倒在草地上躺着认罚。
人活着真的好难,活下去真的好难,累和呼吸一样容易,一切都在阻挡她,在大痛大悲的极端心境下,人又格外的豁达,什麽都可以不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