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耀明先生(1)
菲利微微侧身,目光越过夏侯萦的肩膀,落在远处的伊丹身上。他的眼神变得专注而专业,像在分析一个有趣的病例。
外向型人格,情绪表达直接。
她毫不掩饰对夏侯萦的好感,这种纯粹的情感投射对抑郁症患者有天然的治愈效果。
夏侯萦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伊丹正夸张地挥舞着手臂,紫色的发梢在灯光下划出明亮的弧线。她不知说了什麽,逗得杜理哈哈大笑,肉乎乎的脸颊挤成了两个小馒头。
社交互动能刺激多巴胺分泌。特别是这种毫无保留的友谊。比起药物,这才是夏侯萦真正需要的。
他的目光移回夏侯萦脸上,银灰色的眼睛微微眯起,然而夏侯千姬女士想要带着孩子去英国,提供最好的物质条件。。。。。。以及,找到陈耀明先生,试图团聚一家三口。为此,夏侯千姬女士丝毫不顾及自己的事业。
夏侯千姬的护照夹层里,至今仍珍藏着那张泛黄的剪报——"首位包揽金马奖丶香港金像奖丶亚洲电影大奖的中国女演员"。这个头衔既是桂冠,也是枷锁。
她的经纪公司早已将"影後"打造成金字招牌。那些国际品牌的代言合约里,明确标注着"艺人需保持中国国籍"的条款。社交媒体上,粉丝们为她制作的爱国混剪视频获得上百万点赞。在观衆心中,夏侯千姬三个字早已与"汉人女性骄傲"画上等号。
上个月,当她在董事会上提出移民计划时,CEO当场摔了茶杯。会议室的大屏幕上,还循环播放着她刚签下的新片宣传计划——一部投资三亿的主旋律电影。
"你知道现在舆论环境有多敏感吗?"经纪人把一叠数据甩在桌上,最新民调显示,92%的观衆认为"爱国是艺人最基本的素养"。
夏侯萦攥紧了衣角。他当然明白菲利的意思——作为当红演员的夏侯千姬,留给儿子的永远只有保姆和空荡荡的豪宅。镁光灯下的完美笑容,从不会施舍给亲生儿子——以及更加深刻的原因,夏侯萦心知肚明,但是一次也没有说出来过。
"夏侯千姬女士不可能移民去英国!她那麽讨厌我,讨厌生下我,就是陈耀明先生抛弃了她和我,逃到英国去了,夏侯千姬女士不可能去英国!妈妈看到我就好像看到了讨厌从陈耀明先生!而且。。。。。。妈妈还和影视公司签约合同了,她不能移民。"夏侯萦机械地说,声音干涩得像是吞了一把沙子。
夏侯萦的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红痕。那些被刻意掩埋的记忆碎片突然翻涌而上——空荡荡的别墅里,保姆换了一个又一个;家长会上永远缺席的座位;生日蛋糕上逐年减少的蜡烛。。。。。。
每一处空缺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同一个事实: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母亲完美人生中最大的败笔。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在玻璃上凝结成冰晶。夏侯萦恍惚想起某个深夜,他无意中撞见母亲对着电视新闻失声痛哭——屏幕上,陈耀明先生——他不想称呼这个人为父亲,挽着金发女伴出席伦敦某画廊开幕式的画面一闪而过。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母亲也会流泪,只是从不为他而流。
"她恨我。"这个念头像一把钝刀,十二年来反复切割着他的心脏。父亲逃离了这个家,而自己成了母亲不得不背负的耻辱证明。那些抗抑郁药片,不过是为了让他安静地扮演好"影後独子"这个角色,别给母亲的星途添乱。
菲利的目光落在少年微微发抖的肩线上。他能闻到空气中那种带着苦涩的生理盐水味,是人类陷入痛苦回忆时特有的气息。
这个十二岁的孩子,早已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将自己否定得千疮百孔。
甚至夏侯萦的名字,也是魂牵梦萦的“萦”。
"不是你的错。"菲利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在冰面。他伸手拂去夏侯萦发梢沾到的彩带碎屑,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少年浑身僵硬——原来人类的身体,会因太久未被触碰而忘记温暖的触感。
礼堂的欢声笑语在此刻显得如此刺耳。
夏侯萦看着伊丹和杜理嬉闹的身影,忽然意识到自己与这个世界始终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就像水族馆里的鱼,看得见外面的阳光,却永远触碰不到温度。
"我。。。。。。"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那些深夜里独自吞咽的药片,那些被管家收走的自残工具,那些在日记本上反复写又涂掉的"对不起",此刻全部哽在喉咙里,化作一阵剧烈的呛咳。
菲利轻轻"呵"了一声,这个音节里包含着太多未说出口的嘲讽。他伸手整理了一下夏侯萦歪掉的衣领,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去和同学玩吧。"
远处突然传来伊丹的惊呼,她和杜理不知怎麽把酱油打翻了,正手忙脚乱地抢救那盒黑松露寿司。菲利看着这一幕,嘴角微微上扬:"看,这才是正常孩子该有的生活。"
夏侯萦突然觉得鼻子发酸。他想起伊丹每次都会多带一份便当,想起杜理总把自己最喜欢的漫画塞给他看。这些微不足道的温暖,确实比任何药物都更能驱散他心中的阴霾。
"但是。。。。。。"他擡头看向菲利,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菲利哥哥,要是你回英国去的话,我也跟着你走。"
菲利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松动,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道细缝。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有些陪伴。。。。。。注定是短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