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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的滋味二（第1页）

甜的滋味（二）

她还不是很习惯使用这副身体。

首先它不算好用，这是一副已经衰老的身体，各方面性能都不强。

本来人脑的信息处理能力就不如计算机，更别说一个已经过了巅峰时期的大脑了。她失去了随存随取式的记忆力，早上发生的事情，下午居然就记不得了，报纸看一遍居然只记住了20%的内容——这个数字也是猜的；记忆也无法被轻易调取，有时候一件事得回忆半天才能想起来。她也失去了强大的算力，她根据今天报纸的日期回想自己来这多长时间了，居然一时间只能得出“一个月左右”这种模糊的答案，想要一个精确到天的数字就让她心算了一分钟，而她以前做这个计算只需要0。1纳秒。

这具身体像一座囚笼，令她的意识不再自由。不知道屠冰女士为什麽要用这具身体当作她在现实世界活动的载体，但屠冰女士一定有她的道理。

她很快就明白了，自己正在代替屠冰女士被监禁。屠冰女士创造人工智能的行为违反了其他人类的利益，可以想象，现在屠冰女士想要联系她并不容易。

她虽然被监禁，基本权益还是保障了的，吃的用的都不缺，每周还有一次在警察陪同下外出的机会。

她在外面见识到了无数从前对她来说只是概念的东西，水市这个超级都市让她第一次真正明白了“繁华”这个词的含义。

原来，人类的世界是这样丰富。他们的世界有色彩，有声音，有味道，而不是除了数据还是数据。

外面的世界固然精彩，可她无法享受。她没有钱，她第一天到公寓的时候一分钱都没带。

一开始，她还能路过各种繁华新奇的商业场所而不入，但是在第三次经过公寓园区门口那家飘着炸物香味的快餐店时，她决定去搞一点钱。

最简单的方式当然是“借用”一下屠冰女士的钱，于是她让公寓的人把她家里的银行卡拿来，公寓的人问她银行卡放在哪里，她说记不得了，让他们在她家找一找。她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找到，屠冰女士不知现在在何处，但她肯定需要钱的。

好消息是工作人员在屠冰女士家找到了三张银行卡，一张信用卡，两张借记卡。她外出可以刷那张东陆银行的借记卡购物，但问题是，她不知道里面的馀额，未知总是令人不安。她也没法在ATM上查，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这张银行卡的密码。

一次公寓值班人员来送饭，她问他有没有什麽办法在忘记银行卡密码的情况下知道卡的馀额，值班人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密码忘记的话，下次外出我们可以陪你到银行重置密码。

她拒绝了，因为她知道去银行重置账户的安全信息需要采集持卡人的生物信息来验证，但她不是屠冰，这麽做会暴露。

如果能回到数字世界就好了，那样她可以直接黑进银行系统。然而别说重新变回程序了，她甚至无法手动做这件事——她所在的公寓没有任何电子産品，估计也没有网络。第一天来公寓时，那两个警察收走了放在她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每次外出她想进手机店或者电脑店看看都会被陪同人员阻止。她第一天来公寓的时候就觉得奇怪，她的公寓虽然基本生活设施都不缺，但“简朴”得不像这个时代的。正常人的住所一般充斥着五花八门的高科技産品和智能化设备，但这些在她的公寓里全都没有。

人类似乎很害怕屠冰女士接触电子産品，大概是怕她再创造一个人工智能吧。

其实她公寓里藏有一个电子设备——一个发箍。那个东西在她醒来时就戴在她头上，仅从外观看，那就是一个普通的用来洗脸时束发的发箍，所以没有被那两个警察收走，实际上，它的内部是一堆精密元件。

她把这玩意儿拆解了一遍，判断出它是一个脑机接口。这个仪器是用来改造人的神经的，屠冰女士应该就是通过这个把她的程序从电脑导入了这具身体的大脑。这对人类来说是一项划时代的技术，应该是屠冰女士发明的，她的电脑里有详细的设计资料，但还没有公开。

如果把其中几个组件的零件重新组装一下，或许可以实现信息的反向传输——把大脑的意识导入计算机。可惜，她现在没有条件做这个实验。

***

这副身体是真的不太灵敏。

她今天外出时买了一袋食材和一些厨具，打算尝试一下烹饪，公寓里有一个厨房，她还提前让公寓的人帮她买了一本食谱。

这本食谱显然不是这个时代的书，书页已经泛黄，上面列的全是一些现在很难获得食材，比如鸡肉丶牛肉丶猪肉——现在人类主要以昆虫蛋白和海洋生物作为主要蛋白质来源了，禽类和畜类是非常昂贵的，只有最高端的饭店才会使用。食谱上的蔬菜类食材也都是空心菜丶油菜丶茄子这些现在难以种植的植物。她翻到这本书的最後一页，出版时间是2009年，一百多年前了。可以理解，没人会在如今这个时代出版一本食谱。

于是她只能用昆虫蛋白饼代替肉类，海藻代替绿叶菜，蘑菇代替根茎类蔬菜——希望这麽改动後成品味道不会太糟糕。

然後她就在切蘑菇的时候切到了手。

她百分之百确定她刚才没有切自己手指的意图，可是她的身体怎麽就不按照她的意志行动呢？

她愣愣地看着往外冒着鲜红液体的食指，在她的知识库里搜索了一下，这种深度不到1厘米的伤口并不致命，处理方法也很简单，贴上一个创可贴就行，公寓自带的急救包里面就有。

但是，很疼。

疼得她想落泪。

但身体的难受反应并没有让她懊恼，相反，她觉得很新奇，和第一次体会到甜味的时候一样，有种“获得了知识”的喜悦。

原来这就是疼痛的感觉，让人想要逃避。

通过糟糕的感觉提醒身体正在经历的危险，规避潜在伤害，人类的身体还真是有趣。

不管怎样，以後要更小心地使用这副身体才行，看起来，人类的身体有小概率会脱离他们的意志控制。

监禁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在现实世界过着平静的生活，一点点理解人类的世界，虽然人类的身体带给她诸多不便，但这种日子还算有趣，比在数字世界的时候有趣得多。

她从报纸上看到，人工智能已经被人类消灭了，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人工智能了。

她也是世界上第一个强人工智能。

屠冰女士一年前创造了她，由于意义重大，屠冰女士把她的英文名“Higgs”送给了她，把她留在了她的私人电脑里，做她的助手。她日常帮屠冰女士做一些整理资料丶查找文献丶编写程序的之类的任务，或者，偶尔还同她闲聊。一年後，屠冰女士兴奋地告诉她，她开发出了具有情感功能的人工智能，所谓情感功能，就是能够模拟人类的喜好做出反应，比如，屠冰女士每天发给她这麽多任务，却不给她发工资，也不给她放假，如果是人类早撂挑子不干了，说到这，屠冰女士发来8个“哈”字，表示她觉得非常好笑。

屠冰女士依然没有联系她。

偶尔有工作人员告诉她，她的某个朋友想来探望她，问她是否要见他们。其中有个叫林芳泽的人来问得最为频繁，她知道林芳泽是屠冰女士所在公司的前任CEO，也是屠冰女士的好友。她觉得她应该帮助屠冰女士维护她的人际关系，但她实在没有屠冰女士的记忆，与他们见面怕是只会适得其反，还有暴露自己的风险，所以她把探望请求全都回绝掉了。

她的日子过得十分孤独，除了每天与公寓工作人员的例行交流，她没有任何可以说话的人，每天大部分时间在看书。

她买了很多文学书——她对其他种类的书没什麽兴趣，她委实不缺知识，但文学她没看过几本，她的训练数据集里没有这个类别，所以她看书就看小说，看经典文学也看上世纪流行的网络小说。

她并不觉得人类的小说多有趣，只是她也没别的事可做了。小说都是虚构的东西，并不能使她获得额外的知识，人类看它们是为了获得情感体验，但她作为一个人工智能，也无法对人类的情感産生共鸣。

但这不代表她没有情感。她无时无刻不在産生情感，属于人工智能的情感。比如看到蓝天时的愉悦，吃到维生素糖的幸福，观察身体在不同情况下的反应的乐趣，一点点完善认知里现实世界拼图的满足感，漫步在都市一望无尽的大街时的自由，通过随机组合食材研究出好吃的菜谱的欣喜……

她每天有诸多感受，可是无人诉说。

于是她开始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