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万千世界的回响
虚无,并非空无一物。那是超越了“有”与“无”概念本身的终极状态,是法则的起点与终点,是连“存在”这一概念都被抹消的绝对之境。旧世界的一切,连同其存在过的所有痕迹,都已在那场终极的湮灭中化为乌有,归于这片无法形容的“虚无”。
然而,在这本应连“时间”和“意识”都不复存在的绝对虚无中,却有一点微弱的丶悖论般的“涟漪”在荡漾。
那是舒忆瑾的“意志”。
并非他作为邪神的形体或灵魂,那些早已在规则的湮灭中消散。留存下来的,是一种更本质的东西——一种执念,一种因极致毁灭而意外凝结的丶关于“存在”本身的最後回响,混杂着他对那个特定灵魂的丶扭曲却至死不渝的“记忆”。
这缕回响,如同在绝对真空中凭空産生的量子涨落,渺小,却真实地“存在”着。它漫无目的地在虚无中飘荡,没有方向,没有时间感,只有永恒的孤寂。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亿万年,这缕回响触碰到了某种“边界”。
并非物理的边界,而是“可能性”的边界。是旧世界湮灭时,被极致能量撕裂的丶通往其他“世界”的微小裂隙。这些世界,或许是与旧世界并行的时空,或许是旧世界湮灭後残留的碎片重新演化出的新生宇宙。
舒忆瑾的回响,本能地被这些裂隙中透出的丶微弱的“存在”气息所吸引,如同飞蛾扑火般,投入其中。
……
第一个世界,是剑与魔法的奇幻大陆。
舒忆瑾的回响附着在了一位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精灵先知身上。当他在一棵永恒之树下苏醒,占据这具苍老躯壳时,他拥有的力量万不存一,记忆也支离破碎,只残留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和一个模糊的红眸身影。他凭借残存的本能,成为大陆上最神秘也最令人恐惧的预言者,他预言王朝的覆灭,预言魔龙的苏醒,预言星辰的陨落,却从不预言希望。大陆的生灵称他为“厄运先知”,避之唯恐不及。
他游历大陆,寻找着那个模糊身影的痕迹。在一座人类王国的皇家花园里,他看到一个正在练习剑术的少年王子。那少年金发碧眼,阳光开朗,与记忆中的冰冷凌厉截然不同。但就在少年转身的刹那,阳光掠过他微微蹙起的眉宇,那一闪而过的坚毅与孤高,让精灵先知(舒忆瑾)腐朽的心脏猛地一颤。
他暗中观察了少年很久,看着他成长,看着他肩负起王国的重任,看着他最终成长为一位受人爱戴的丶象征着“光明”与“秩序”的骑士王。他很好,正直,善良,守护着他的子民,与“他”截然相反。
舒忆瑾的回响在那位骑士王加冕的夜晚,于万衆欢呼中悄然离开了精灵的躯壳。这个灵魂,或许有他一丝影子,但太光明,太完整,不是他要找的碎片。他留下的,只是精灵先知一句无人能解的呓语:“光……太刺眼了。”
……
第二个世界,是科技高度发达丶但资源枯竭的末日废土。
舒忆瑾的回响这一次选择了一个在辐射中变异丶拥有微弱精神感应能力的流浪者躯壳。这个世界充斥着暴力丶欺骗和生存至上法则,与他毁灭的那个世界末日的疯狂有几分相似。他凭借着残存的狡诈和对能量的微弱操控,在废墟中建立起一股不小的势力,成为一方割据的枭雄,冷血而强大。
他听说,在遥远的“净土”——一个传说中尚未被污染的地下城市里,有一位天才科学家,正在试图拯救这个濒临毁灭的世界。不知被何种念头驱使,舒忆瑾历经艰险,找到了那座地下城。他见到了那位科学家,他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神情专注而温和,正在小心翼翼地培育一株在废土中几乎绝迹的绿色植物。
科学家感觉到他的注视,擡起头,隔着防护玻璃,对他露出了一个疲惫却真诚的笑容,那笑容干净得与这个污浊的世界格格不入。舒忆瑾看着那双充满理性与希望的眼睛,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阴霾与偏执。他寻找的是毁灭的共犯,不是救世的圣徒。
他转身离去,没有惊动任何人。离开前,他毁掉了附近一个试图攻击地下城的掠夺者据点,算是……付了窥探的报酬?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麽做。或许,只是不喜欢那株脆弱的绿色植物被毁掉。
……
第三个世界,是一个看似平凡丶没有超凡力量的现代都市。
舒忆瑾的回响这一次异常微弱,只能模糊地影响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年轻画家的梦境。画家总是反复梦见一双眼睛,一双在黑暗中凝视着他的丶带着悲伤与决绝的赤红眼眸。他将这梦境画了下来,画作阴郁丶瑰丽,却充满一种诡异的情感张力,意外地获得了成功,被称为“灵魂画手”。
画家成名後,在一场高级晚宴上,遇到了一个来自古老家族的年轻继承人。那位继承人沉稳丶冷峻,眉宇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疏离与疲惫,被家族事务压得喘不过气。画家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如遭雷击——那双眼睛,虽然颜色是深邃的黑,但那种眼神,那种隐藏在平静下的暗流,与他梦中的那双眼睛,何其相似!
画家鼓起勇气上前搭讪,语无伦次地讲述自己的梦境。继承人起初觉得荒谬,但听着画家描述梦中那双眼睛的情绪,他冰冷的心湖竟泛起一丝莫名的涟漪。他们成了朋友,一个用画笔试图捕捉虚无的梦境,一个在现实的重压下挣扎。画家能感觉到,继承人的内心深处,锁着一个巨大的丶不为人知的秘密和痛苦,与他梦中的悲伤隐隐共鸣。
舒忆瑾的回响在画家的意识中躁动,它觉得这次很接近,非常接近!那个继承人的灵魂深处,一定有“他”的碎片!它甚至试图影响画家,让他更深入地探究,去揭开那层冰冷的僞装。
然而,在一个雨夜,当画家忍不住想要告白,想要将梦中情感投射到现实中时,继承人却冷静地拒绝了他。“你看到的,是你想象中的幻影,不是我。”继承人说道,眼神疲惫而坦诚,“我有我必须承担的责任,无法回应你的……感情。不要活在自己的梦里。”
画家怔在原地,梦醒了。舒忆瑾的回响也沉默了。它意识到,即使有碎片,也早已被这个世界的规则丶被这个灵魂此生经历的一切所覆盖丶所改变。它无法强行唤醒,那只会导致彻底的崩溃。这不是它想要的“完整”的他。
回响再次离开,带着更深的疲惫。画家则在那之後,画风逐渐变得明亮,最终走出了梦魇,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平凡幸福。
……
万千世界,无尽回响。
舒忆瑾的这点执念,如同宇宙中的幽灵,穿梭在一个又一个或相似或迥异的世界里。他见过转世为铁血将军的温景珩,见过成为避世学者的温景珩,见过化身街头浪子的温景珩……每一次,他都能凭借那点微妙的联系找到他,每一次,他都会驻足,观察,感受。
有时,那个灵魂碎片会让他感到一丝熟悉的悸动,比如在某个世界,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杀手眼中一闪而过的偏执;有时,则完全陌生,比如在一个和平的农业星球上,一个满足于田园生活的普通农夫。
他学会了不打扰。因为每一次强行靠近或试图“唤醒”,结果都是失望,甚至加速了那缕本就脆弱碎片的消散。他明白,旧世界的温景珩已经彻底消失了。留下的,只是散落在无尽时空中的丶承载着些许本质印记的灵魂尘埃,它们落入不同的土壤,开出了截然不同的花。
他的寻找,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场徒劳。但他无法停止。这似乎成了他这种悖论存在的唯一意义。毁灭的极致是虚无,而在这虚无之後的漫长时间里,寻找那个与他共同走向毁灭的人留下的回响,成了他新的丶永恒的……刑罚?还是救赎?
他不再奢求“找回”,更像是……一种陪伴,一种见证。见证着那个灵魂碎片,在不同的世界里,以不同的方式,经历着不同的人生。这或许,是另一种形式的“永恒”吧。只是,这份永恒里,只有他一个人,带着所有的记忆,孤独地旅行。
直到有一天,他的回响飘荡到了一个能量层级极低丶却莫名让他感到舒适和平静的小世界。这里科技刚刚啓蒙,人们过着简单的生活。在一座小城的边缘,有一个安静的花圃。
花圃里,一个黑发黑眼的少年正蹲在花丛中,小心翼翼地为一株深紫色的玫瑰修剪枝叶。他的动作专注而温柔,眼神清澈,带着一种满足的宁静。那株玫瑰的颜色,深邃得近乎墨黑,在阳光下,花瓣边缘却流转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丶暗红色的光泽。
舒忆瑾的回响,在这个少年身上,没有感受到任何强大的能量波动,也没有任何熟悉的丶属于温景珩的冷峻或偏执。但奇怪的是,当他的“目光”落在那株深紫色玫瑰上时,一种前所未有的丶平静的归属感,包裹了他漂泊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意识。
少年似乎感觉到了什麽,他擡起头,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任何人。他的目光,却恰好穿过了舒忆瑾回响所在的无形之地。然後,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温和,坚定,带着一种历经千帆後的淡然与……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这一次,舒忆瑾的回响没有离开。它静静地悬浮在空中,感受着这片花圃的宁静,感受着少年身上散发出的丶平凡却真实的生命力,感受着那株深紫色玫瑰的无声陪伴。
也许,找不到完整的碎片,也没有关系。
也许,就这样,看着他在某个阳光正好的午後,安然地侍弄着一株像极了过往印记的玫瑰,就好。
也许,永恒的尽头,并非彻底的虚无,而是在万千世界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一次无声的丶漫长的陪伴。
少年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朦胧,他继续低头照料着他的玫瑰,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舒忆瑾的最後一点回响,在这平凡的歌声中,渐渐停止了漫无目的的漂泊,如同找到了归巢的倦鸟,沉浸在一片久违的丶温暖的虚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