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也不敢擡头,定了定神回道:“陛下恕罪,是贫道这条胳膊突然发麻,实在唐突!”
回头对太子告了声罪,换只手把脉。殿内阒寂无声,唯有铜漏一滴滴丶一声声,空幽森然。晏朝垂首,死死盯着那道士,果然盯得他气息渐渐紊乱,约莫过了四五息,她突然问:“如何?”
道士慌忙移开手,转头向皇帝跪下,叩首道:“陛下丶殿下恕罪,贫道医术不精,不能为太子殿下诊断。”
皇帝皱眉:“难道太子的病已无药可救?”
“非也,非也!”道士连忙摇头。
“你跟在朕身边这麽久,即便真的无法医治疑难杂症,也不至于诊不出来脉,慌成这样。你先说来,朕与太子听听。”
“贫道遵旨,”道士目下仓皇失措,拼命回想脉象,小心翼翼照实描述,“太子殿下之病脉象坎中满,两尺之脉,反旺于寸,尺脉盛而寸脉微,右脉大而阳脉虚,阴阳不调,气血不和。但不知太子所中何毒,竟致使千金贵体受损至此。幸而太医院有顶尖国手可为殿下诊治调养,想来必会安然病愈。”②
皇帝的神态沉重且复杂。
晏朝和缓道:“真人的见解果真独到。诊过脉的太医们,倒没有这样说的。”
道士如芒在背:“小人学术不精,胡言乱语,妄议殿下贵体,实在死罪!”
他这样讳莫如深的惶恐,倒教晏朝格外警觉起来。她垂下眼,朝皇帝一躬身。
“真人常侍奉御前,尽保圣躬康宁之责,具备益寿延年之才,深受皇恩,如此妄自菲薄,岂非有负陛下委重?真人信传道教,也应珍惜道心才是。”
这般言辞谆谆,道士竟无言以对,诺诺半晌,唯剩一句:“贫道有负圣望,着实惭愧。请陛下降罪!”
皇帝拽来引枕狠狠摔到身侧,沉着脸地把身子往後一躺,招了招手:“孙善,送张真人出去。”
殿中沉默了良久。
兰怀恩见皇帝无意间揉着膝盖,悄悄命人取了薄毯来。正要替皇帝盖上腿,皇帝却扶着他又坐起来,自己伸手拿过毯子,顺道吩咐:“去将太子的椅子挪近些。”
父子二人相距一步之遥。晏朝不觉挺了挺腰腰,待命似的望着皇帝。
皇帝微哂:“何必那麽紧张。”
随即抻手取了高几上的一本文书递给她,向兰怀恩一使眼色,殿内的宫人悉数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这是一道留中的章奏,从内容来看不过是寻常的劝谏疏,疏中提及信王之藩一事。谏言司空见惯,循例一般是阅後发还,这类奏本连东宫也未必会亲自过目。但奏章上却没有内阁票拟与司礼监批红的痕迹,显然是皇帝另有想法。
再一看署名:都察院御史徐桢。
“太子觉得,这封奏疏当如何处理?”
晏朝不知皇帝心意如何,且试探着回答:“回父皇,儿臣以为,疏中谏言诚挚恳切,字句皆为君父着想,纵有言辞激烈逾分处,稍作提点即可,不必过于苛责。”
“那麽照你所言,奏疏照准,谏言朕却可以置之不理?”
“父皇明鉴,木从绳则正,後从谏则圣。”③
皇帝眯了眯眼睛,嗤笑:“你这样回避,无非是不敢说实话。”
皇帝伸出手,晏朝将奏本奉上。
“李妃病重,朕原本打算,待信王与寿宁送完李妃最後一程,就让信王离京就藩。”
“太子,你必然也十分盼着这一天罢。只要信王一天还在京城,一天还在朕膝下承欢,你就一天不得安心。”
皇帝口吻冷淡,熟悉得让晏朝下意识头皮发紧,似乎又回到了乾清宫的那种氛围,字句间夹杂着待掴的耳光。然而皇帝的确苍老了许多,严厉中气力不足,犹带着无奈的迟钝。
迎着皇帝的凛凛目光,晏朝稍稍垂首,语气平和,徐徐分辩:“三年前,儿臣因此事御前失仪触怒圣颜,已经受过父皇教诲,并不敢再忤逆。儿臣不安,也是因为忧心父皇受群臣非议。况四哥在京城安分守己,为父皇尽心尽孝,皇家和睦,垂范天下,儿臣又怎会因此不满呢?”
皇帝嗬嗬发笑:“你这套话,朕都听腻了。”他扬了扬下颏,示意兰怀恩将窗下博古架上的匣子取来。
“有大臣曾私下跟朕说,希望朕不要太过宠爱信王,以至储君不安,动摇国本。多可笑!”
“可是晏朝,你是不是忘了,当年朕也不是非立你不可。”
晏斐。伦序当立的皇太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