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沈微到底辜负了殿下,臣会比他做得更好,”他顿了顿,语气稍低缓,却字字清晰,“臣知道提沈微会令殿下不悦,也知道自己这番表白有些唐突。只请殿下放心,臣并非要做他的影子,而是要做殿下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殿下所指,便是臣心所向。”
“本宫身边不缺能臣,也不缺忠臣,无须你来自作多情表忠心。安分守己做好你的本职,便不算是辜负了本宫对你的器重。周少蕴,莫要再自作聪明,否则就是自寻死路。”
周少蕴从未见过太子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心知他已然动怒,不宜再多言,以免火上浇油,只得伏首:“臣谨遵殿下教诲。”
“退下。”
“是。”
晏朝搁下笔,按一按太阳xue,阖目养神。周少蕴不过詹事府一小官,御前奏对都不见得有机会,同上司交流也得恭恭敬敬的,现在居然敢仗着与沈微的交情在她面前轻狂,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她摇一摇头,撇去不虞,犯不着同这样的人置气。哪一日他若再犯,再发落也不迟。
静了良久,慢慢睁开眼,正见案几上的唇口白釉瓶里插着几枝花房暖室新催育的宫粉梅,听说谢贵妃喜欢,花房就多培育了些。前些日子兰怀恩还遣人送过木芙蓉,艳则艳矣,只是凋败得快。
梅花旁是那幅《万壑松风图》,她微微失神:今年冬季,他不会带一枝含露带雪的松枝来东宫了。
梁禄进来,躬身轻唤一声“殿下”。晏朝见他怀里抱着文书,示意他先搁下,随口问:“昭俭宫新来的那几个人怎麽样了?”
“她们消遣也就罢了,你提醒她们低调些,只是下面的宫人不许乱来。还有,她们若同外头有联系,就多留心些。其他的随她们去罢。”
接下来一连几日天气晴好,正是秋高气爽得好时候。
晏朝却忙得马不停蹄,因为皇帝又病了。这一回是腹痛,太医诊断主因是同食了性理相冲的食物,後查验出当日膳食中同有人参甘草汤和清蒸鲤鱼。
然而,这次病发诱因是复杂的,这两年皇帝的身体日渐衰弱,今年尤甚,前不久又大动肝火,郁郁寡欢以致睡眠不安丶食欲不佳,甘草鲤鱼只是最後一击而已。①
至于其他要紧却不能言的原因,也就只有院判敢私下告诉太子:皇帝服用金丹太久,根基伤得太深,实难补救了。
朝臣们关心圣体,近几日上的奏疏也多劝谏保重之语,其中少不了反复提丹药之弊。这些奏疏皇帝是否御览都不要紧,但总归要让皇帝知晓将臣子对君父的担忧牵挂。自然,皇帝是听不进去的。
待皇帝圣躬痊愈,晏朝不必再侍疾,才抽出空闲,出宫去兰怀恩的宅子走了一趟。他这回在家养伤,倒叫病中的皇帝惦念了好几次。
兰怀恩已能下床,只是走路行动仍不自然。见晏朝来,他挣扎着要往前堂去,不料晏朝先进了内室,将他按回榻上。他有些受宠若惊:“殿下当晚就赐了药,後又遣人来问,臣知道殿下的心意。您又何必亲自来这一趟呢,臣没什麽大碍。”
晏朝自行在旁边坐了,静静打量着他。他的精神不错,只是面色瞧着还有些病气。毕竟伤筋动骨,皇帝在气头上,口下不曾留情,掌刑的又是锦衣卫,想来那三十杖打得不轻。
兰怀恩被她盯得不自在,随意捡了句话问:“不知陛下圣躬可大安了吗?”
“暂无大碍,调养着就是了。”晏朝心道此刻问这些,他可真够忠心的。听见外间炉子上茶水的煮沸声,幽香逐渐浓郁甘醇,她不觉深吸一口气,开口:“那一日在御前,你不是为本宫挡那道赐婚旨意,才闯进去的吧。”事後她无暇细究,但显然并非纯粹的意外。
“闯进去的确是个意外,进丹的时辰都是吴天师算好的,也不知道殿下的婚事那麽要紧……”他突然想翻个身,谁料这一挪动牵到伤处,剧痛直冲脑门,激得他倒吸一口冷气,眼睛都直了。
晏朝见状忙扶住他,急问:“是伤口裂了吗?”
兰怀恩咬紧牙关,连连摇头。
晏朝蹙眉,转头要去解他的衣裳,“我瞧瞧。”
晏朝将他按住,不让他胡乱挣扎,侧首睨他:“你当日既敢解本宫的衣裳,现在还怕我把你怎麽样麽?”
兰怀恩一噎,头耷拉下来,不情不愿地趴下,嘟囔着狡辩:“我不是故意的,而且现在也不是您报复的时候。”骤觉身後一凉,他两齿发颤,把脸深深埋下去,任她摆弄。
“我瞧着挺干净,你若疼得厉害,叫人进来换药?”
兰怀恩说不用,直到穿上衣衫才长舒一口气,堵住晏朝可能问的任何关于刑伤的问题,跳回继续方才的话题:“那一日,大约是陛下心里有气,正巧逮住臣乱了规矩,权作发泄,也是做给殿下看的。否则,陛下若真要杀臣,多的是理由,您再求情也没用。”
“陛下从未借身边太监来敲打我,兰怀恩,你是不是做什麽事露了马脚?”晏朝去提了茶壶进来,斟了两杯茶,热气腾腾而上,她头也不回:“还有你,你即便当真急不择言,也不至于就差那一句话的功夫。”
兰怀恩盯着袅袅白雾,眼前也似隔了层虚空,他努努嘴:“臣没发觉什麽异常,回头叫人查一查。至于闯殿,臣当时有些心急,听着陛下要赐婚,以为是要成了,这才急着打断您。”
晏朝转身走近坐下,目光平淡:“孙善奉旨为东宫选妾的事,你知道吗?”
“不知。陛下给了他单独的口谕,若是密旨,瞒着臣也属正常。不过,他不是殿下的人麽?我以为您知道的。”
“我并t未提前得到消息。他是东宫的人,又不是你的人。我已经提点过他了,其他的你自己要当心,宦官内部的争斗,我管不着。”晏朝顿了顿:“这些日子,司礼监顶替你的,是郑惠。”
“意料之内。不过郑惠这个人耿直死板,但愿他不会给您惹麻烦。”
天色渐晚,一顶不起眼的青呢小轿出了麻绳胡同。似是刻意而为,轿子穿梭进了几个小巷,而後才消失在崇文门里街。
而这一切,都被周少蕴尽收眼底。他饮了口酒,关上窗,目光深如寒潭。
“太子殿下,你究竟想做什麽呢?”
作者有话说:注:①甘草和鲤鱼相克主要源于古代文献记载,现代医学没有证据证明同食有害。此处只拿来设剧情,不要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