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做别想
次日,王康和陈思和一早就去了口岸,江还岸想了想还是轻装上阵,带了录音笔,GoPro和手机在医院采访。
医院的人好像永远只增不减,像溪流从四面八方汇入海里,永不停息。
她已经习惯了鼻尖消毒水的味道,习惯耳边孩子的哭泣,老人的咳嗽,输液架不停滑过地板産生的沙沙声,习惯有人从担架里进来,有人铺着白布出去,但她痛恨这种习惯,她觉得很不应该,她怕自己会慢慢对生命的消逝感到漠然,继而不再拥有共情的天赋。
情绪有点儿过载,她需要自我调节。
江还岸走到小门,靠在水泥墙上,微微弯着腰,整个人像是被一个无形的罐子装住,氧气慢慢稀薄,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想了很多,想到昨天小女孩在废墟下说的“谢谢”,想到阿迈勒和她交朋友时的笑容,想到病床上病人空洞的眼神。她迫切汲取一切所能汲取到的情感,来证明自己还有共情的能力,从而打开罐子,让氧气进来。
呼吸得到缓解,头脑依旧混沌。
“怎麽了?”祝轻舟刚做完一台手术,有了空闲,出来透透气,这个时间点,她好像不会出现在这。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江还岸混沌的脑子闯入一小束清晰的光,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
“你说吧。”直觉让她觉得,她现在的状态很糟糕。
“你见过那麽多死去的人,会习惯?会麻木吗?”江还岸直视着她,试图捕捉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祝轻舟偏头看她,目光如炬火,洞悉她内心所挣扎处。
“摸过冰块吗?”
“嗯?”毫不相干的问题让她一时有点绕不过弯。
“嗯。”
“摸的第一下你会被冰到,反射擡手,如果有人摁着你,你会渐渐感觉不到痛感,也就是麻木,但是最後手拿开,你会发现回温时的痛感会比之前更甚。”
“麻木不是没有感觉,而是感觉太多,身体啓动了保护机制,下一次你碰到冰块,还是会条件反射的擡起手。”
“所以试着接纳它,而不是剧烈的排斥,你要相信自己,你的心脏不是一块只进不出的海绵,而是有血流入,也有血流出,每一天都不一样,有重置的能力。”
“而且你知道吗?”祝轻舟含笑看她。
“什麽?”脑子里的大雾开始慢慢散去,她在反复咀嚼祝轻舟的话。
“当你害怕自己会麻木的时候,恰恰证明你不会麻木,也证明了你很善良。”祝轻舟忽然感觉自己像个抽象的哲学家,于是她阖眼思考了一下,做出了邀请,“去看今天刚出生的婴儿吗?”
那句“你很善良”让江还岸有些飘飘然,这个评价是不是高了点。听到她的邀请,她立马擡了擡眼,“去。”
祝轻舟转身在前面带路,江还岸跟在後面,仍在思考她的一字一句,因此当有医护人员推着输液架快要撞上她的时候,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毫无察觉。
手腕被人握住往墙上带两步,衣摆与输液架擦着划过,她才後知後觉反应过来,看着握住自己左手腕的手,洁白的皮肤下可以清晰的看见青色的血管,微凉的温度透过轻薄的衬衫传来,短暂的热量传递,对方的手就松开了。
“谢谢。”手腕触感离开,江还岸赶紧向她道谢。
对面的人有点无奈,还是个迟钝的笨蛋。
“好好看路。”
江还岸小鸡啄米般点头。
穿过人满为患的走廊,祝轻舟轻轻把门推开,里面七八张床,每两张床中间挂着褪色的帘子,领着江还岸停在一处病床前,床上女婴和妈妈躺在一起,新生儿肌肤砖红,黑湿的头发贴在头皮上,像刚淋过雨,默默蜷在母亲用头巾折的小襁褓里。
似是感受到了陌生人的目光,她忽然睁开眼,放声哭泣,像是生命在叩击世界的门环。江还岸忽然就笑了,拿出手机为她们拍照,留下新生命的证据。
有护士进来喊祝轻舟,她看了眼旁边的江还岸,她笑得很开心很明媚很有生命力,像是春风唤醒万物。
“江还岸。”
“嗯?”
“如果想不明白的话,狂做别想。”祝轻舟看着她的眼睛说完这句话,转身跟着护士离开这个象征希望的病房,到手术室创造更多的希望。
狂丶做丶别丶想
这四个字像一阵风,将脑子里残留的迷雾吹散,江还岸转头目送她离开。
管它的,做就对了。
江还岸像是打了鸡血般,上上下下每层楼,倾听她们的故事,记录她们的故事,传达她们的故事。
等午餐时间,祝轻舟拿着饭到小门边,难得的,江还岸不在。看了一眼两张折叠椅,还是选择把两张都打开,随後坐下来吃饭。
江还岸在采访一个受弹片伤的小女孩,结束後她把手机放入口袋,就感受到了衣摆轻轻的扯动。
她望向木板上的小女孩,有些不解。
“我可以和你拍一张照吗?”
小女孩起皮的下唇被死死咬住,眼睛里写满小心翼翼。
“当然可以。”
江还岸笑着回答,往木板前端走两步弯下腰,将摄像头反转,调整好,用大拇指按下圆点。
“可以告诉我为什麽吗?”是好奇,也是职业病。
“你的眼睛很像我的妈妈。”小女孩没有遮掩,看着江还岸的眼睛直白的说出了原因。
心里有点酸涩,江还岸把刚刚拍的照片给她看,轻声说道:“你的眼睛更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