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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第1页）

图书馆

运动会上的那次当衆拒绝，像一道无形的鸿沟，将林序与陆朝阳之间最後一点微弱的联系也彻底斩断。接下来的日子，林序将自己埋得更深，如同真正遁入地底的鼹鼠，除了必要的课堂和打工，几乎不再出现在任何公共场合。他甚至开始尝试不同的路线和时间往返学校与打工地点，只为了最大限度地避免任何可能的丶与陆朝阳不期而遇的风险。

膝盖和手肘的擦伤渐渐结痂，留下暗红色的疤痕，提醒着那场狼狈和决绝。身体的疼痛尚可忍受，但心底那片因为亲手推开唯一温暖而留下的荒芜，却在日夜滋长。他开始失眠，在深夜对着天花板，听着奶奶房间里传来的丶细微而平稳的呼吸声，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陆朝阳最後看他时，那双错愕而受伤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做得没错。这是唯一的选择，是对陆朝阳最好的保护。可理智的认知，无法抵消情感上汹涌的钝痛。

一个周六的下午，奶奶睡着後，家里安静得令人窒息。林序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空虚感攫住了他。他需要找一个地方，一个能让他暂时逃离这沉重现实丶却又不会遇到任何熟人的地方。他想到了市图书馆。那里足够大，足够安静，也足够……安全。

他背上书包，里面装着需要完成的试卷和那本许久未动的《梵高书信集》，悄然出了门。

市图书馆依旧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庄严，安静，充满了书卷特有的丶令人心安的气息。他熟门熟路地走向位于三楼角落的艺术文献区，那里通常人迹罕至。他在一排高大的书架间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图书馆内部的中庭，几株耐寒的绿植在初冬的微风中轻轻摇曳。

他摊开试卷，试图集中精神，但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不受控制地飘远。那些复杂的公式和符号，此刻看起来如同天书。他烦躁地合上试卷，拿出了那本《梵高书信集》。翻动着书页，目光却无法聚焦在那些充满痛苦与激情的文字上。

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一阵极其轻微丶却异常熟悉的脚步声，自书架另一端由远及近传来。

林序的身体瞬间僵硬，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向了头顶。他几乎不用擡头，就能辨认出那脚步声的主人——那是陆朝阳。他怎麽会在这里？今天篮球队没有训练吗？

脚步声在他所在书架的另一侧停住了。隔着层层叠叠的书脊，林序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似乎正落在……他旁边的空位上？或者，是落在他身上？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他死死地低着头，盯着书页上梵高那扭曲而炽烈的线条，恨不得自己能化作书架上的一粒尘埃。他祈祷陆朝阳只是路过，很快就会离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脚步声没有再次响起，那道无形的目光也似乎没有移开。

一种近乎凝滞的紧张感，在安静的书架间弥漫开来。

就在林序几乎要承受不住这种无声的对峙，准备抓起书包逃离时，书架另一侧，传来了极其轻微的丶书本被抽出的声音。接着，是书页被缓慢翻动的沙沙声。

他……在看什麽书？林序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试图从那细微的声音里分辨出端倪。是篮球杂志？还是……他不敢去想。

两人就这样，隔着一排书架，一个假装专注地看书，一个假装专注地……听。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移动。阳光透过高窗，在深红色的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格，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飞舞。

不知过了多久，林序感觉到那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似乎轻轻地丶几不可察地移开了。接着，那熟悉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朝着来时的方向，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在图书馆的静谧里。

直到确认陆朝阳真的离开了，林序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地丶松懈了下来。他靠在椅背上，才发现自己的後背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湿。

他擡起头，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书架的另一侧。那里空无一人，只有阳光和寂静。

鬼使神差地，他站起身，绕到了书架的另一边。

在陆朝阳刚才站立的位置旁边，靠着书架的地上，放着一本书。是一本崭新的丶封面精美的……《素描的光影技法》。

林序的心脏像是被什麽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蹲下身，拿起那本书。书页间，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丶属于陆朝阳的丶干净而温暖的气息。书的扉页空白处，没有任何字迹。

这不是偶然落下的。林序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一种无声的丶笨拙的……馈赠。在他推开了所有直接的帮助之後，陆朝阳换了一种方式，试图将他曾经热爱丶却因现实压力而不得不搁置的绘画，重新送到他面前。

没有言语，没有要求，甚至没有留下任何可能被追溯的痕迹。

只是将一本或许他觉得林序会用到的书，留在了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林序拿着那本书，指尖微微颤抖。冰冷的盔甲之下，那颗早已冻结的心脏，似乎被这小心翼翼的丶不带任何侵略性的温暖，撬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他没有将书放回原处。

也没有立刻离开。

他拿着那本《素描的光影技法》，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将它和《梵高书信集》并排放在一起。然後，他重新摊开了那张令他烦躁的试卷。

阳光依旧静静地洒落。

图书馆里依旧安静。

但有什麽东西，似乎在悄然改变。

他没有再试图去解题，也没有去看那本绘画技法书。

他只是安静地坐着，感受着这份隔着书架丶无声传递过来的丶笨拙而固执的暖意。

在这片知识的海洋里，在这短暂的丶无人打扰的时光中。

仿佛暴风雨来临前，那片刻虚假的丶却足以让人溺毙的宁静。

（第三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