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协奏
秘密画室的存在,像一剂缓慢生效的解药,悄然中和着林序生活中累积的毒素。虽然债务的压力依旧沉重,打工的疲惫依旧刻骨,但每当他踏上那片空旷的天台,站在画布前,拿起蘸满颜料的画笔时,一种近乎神圣的宁静便会降临。那里是他的“无何有之乡”,是现实规则暂时失效的领域。
他的画风也在悄然变化。早期作品中那种几乎要撕裂画布的丶纯粹的黑暗与挣扎,渐渐融入了一些更复杂的元素。他开始尝试用色彩来表达那些难以言喻的情绪。深沉的普鲁士蓝里,会突然闯入一抹不安的丶带着金属光泽的银灰;大片的丶象征压抑的炭黑边缘,会小心翼翼地晕染开一丝极淡的丶仿佛晨曦初露的暖粉。
他画了一幅画,取名为《影的呼吸》。画面主体依旧是他熟悉的丶代表自身处境的深色块,但在那些厚重的色彩深处,仔细看去,却能发现无数细微的丶颤动的笔触,像是阴影本身在微弱地喘息,在无尽的黑暗中,固执地证明着自己的存在。而在画布的一个角落,他用刮刀刮出了一道极其尖锐丶明亮的留白,像是一道猝然划破夜空的闪电,又像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透出背後画布的原始底色。
他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麽。或许是对自身处境的一种抽象描绘,或许是对那份沉默守护的无意识回应。
这天傍晚,他照例来到天台,却意外地发现,在画架旁边,多了一个小小的丶用保温袋包裹好的饭盒。他迟疑地打开,里面是还带着馀温的丶精心搭配的饭菜——软糯的米饭,清淡的蒸蛋,绿油油的青菜,还有几块炖得软烂的丶香气扑鼻的排骨。饭菜的卖相极好,绝非学校食堂或普通外卖的水平。
保温袋里依旧没有纸条,只有那个熟悉的篮球涂鸦。
林序看着那盒饭菜,喉咙有些发紧。他几乎能想象出陆朝阳是如何避开家里人的注意,或许是通过那个总是沉默寡言丶却对陆朝阳格外关照的保姆阿姨,准备了这些,又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悄悄送到这里。
他应该拒绝的。这明显已经超出了“匿名校友捐赠”或“学校资源”的范畴,是直接的丶针对他个人的关怀。
可是,空气中弥漫的食物香气,和他空荡荡丶因为长期饮食不规律而隐隐作痛的胃,形成了难以抗拒的诱惑。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吃到这样热气腾腾丶营养均衡的饭菜是什麽时候了。
最终,他还是拿起了一次性筷子,坐在冰冷的丶垫着几张旧报纸的地上,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饭菜的味道很好,温暖的食物滑入胃袋,带来一种久违的丶踏实的安全感。他吃得很慢,仿佛在品尝某种偷来的丶奢侈的时光。
吃完後,他将饭盒仔细地清洗干净,重新放回保温袋,藏在了画材旁边。他没有留下任何表示感谢的字句,他知道,陆朝阳不需要,也不能要。
他开始更加专注地投入创作。那幅《影的呼吸》完成後,他开始了新的尝试。他画了一组小幅的丶关于“光”的习作。不是太阳那种灼热刺眼的光,而是更细微丶更脆弱的光——穿透老旧窗格丶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斑驳光斑的午後阳光;深夜里,城市路灯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拉出的丶长长的丶颤抖的光晕;甚至是他那盏LED灯,在黑暗中独自撑开的一小片丶冷白而坚定的光域。
他努力捕捉这些光线的质感丶温度和情绪。他发现,当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光”上时,他笔下的“影”也变得不再那麽死寂和绝望,反而有了一种被衬托出的丶沉静的深度。
光与影,在他的画布上,不再是截然对立的两极,而是开始呈现出一种相互依存丶彼此塑造的复杂关系。没有光,影便失去了形态和意义;没有影,光也无从彰显其存在与力量。
这种认知上的微妙变化,也隐隐影响着他看待现实的方式。他依然身处困境,依然背负着沉重的枷锁,但内心深处某个角落,那片因为陆朝阳固执的丶无声的守护而悄然松动的冻土,似乎开始孕育出一点点极其微弱的丶名为“希望”的嫩芽。
他不再仅仅是为了宣泄或比赛而画画。他开始享受这个过程,享受这种用色彩和线条与内心丶与世界对话的自由。
一天,他在天台上发现了一本崭新的丶包装精美的速写本,比他之前用的那个巴掌大的本子要好得多。扉页上,有人用铅笔极轻地写着一行字,字迹是他熟悉的丶带着点飞扬跋扈的劲头,却又刻意收敛着:
“给真正的主角。”
林序拿着那本速写本,看着那行字,久久没有动。
真正的主角……
是在说他吗?还是指他笔下那些在光影间挣扎丶却又顽强存在的形象?
他不太确定。但他知道,在陆朝阳眼中,他或许从来就不是一个需要被怜悯的丶可怜的影子。而是一个值得被看见丶被支持的,“真正的主角”。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却持续的电击,震颤着他冰封的心湖。
他翻开速写本,在第一页上,用炭笔郑重地画下了第一笔。
光与影,在这片无人知晓的天台上,
以一种沉默而激烈的方式,进行着它们的协奏。
一个用色彩倾诉,
一个用行动守护。
在这残酷现实的缝隙里,
共同谱写着一段,不被允许,却真实存在的丶
短暂而珍贵的共鸣曲。
(第四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