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周帆的母亲是死于难産的。
她原是位健壮的妇人,为这个家辛苦操劳了一辈子,村里人每每遇见她便忍不住赞叹,夸赞当初她在生完周帆後便能马上下地干活,夸赞她在怀胎五六月还能挑起担子。
而周帆母亲每每听见这些句话,心里泛起酸楚的同时,却也只能对人示意微笑。
她曾告诉周帆,人得要强,要争气,不能叫人看了笑话。
她却不知道她时常低垂的眉眼丶挂在脸上不尴不尬的笑丶那永远都挺不直的腰杆,已经牵引了年幼周帆的一举一动。
好在周帆人不算要强,却也争气,自上学起,便收获颇丰。
周帆母亲看不懂密密麻麻的方块字,却知道周帆常常带回来的一些小玩意:老师奖励的橡皮丶铅笔丶本子……再大点,便是奖金,周帆拿过两百,也拿过五百。
每当这时,周帆母亲便笑得嘴都合不拢。
“我给你存起来,”她对周帆说,“妈妈也会努力挣钱,等你长大後,就不会那麽苦了。”
长大後怎麽会苦呢?小小的周帆不明白,“那个时候我也能挣钱了,会挣很多很多的钱,妈妈就不用这麽辛苦了。”
“呵呵呵——好,”周帆母亲笑出了泪花,“妈妈等着那一天。”
可周帆母亲终究没有等到那天。
谁也没想到这位能干的妇人会死在生産时,死在村里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的丶女人必须过的那一关上。
当老师忽然通知还在上课的周帆:他的舅舅正在外面等他,并让他赶紧收拾东西回家时,十几岁的周帆便隐约察觉到大事不妙。
从舅舅口中听说到母亲去世的消息後,周帆更是觉得自己好像瞬间被拽入一个恐怖的炼狱——那麽不真切。
在料理母亲遗容时,茫然又痛苦的周帆曾一度想随母亲而去。最後,是弟弟的哭声唤醒了他,但也唤醒了他心里的怨恨。
他也曾想将这份怨恨发泄出去,可当他的目光在这个一穷二白的家转了一圈後,却更加怅惘。
他没办法怨恨刚出生的弟弟,因为谁也没问过这个只会嚎啕大哭的婴儿,愿不愿意来这个世上走一遭。
他也没办法怨恨他的父亲,因为他的父亲是个疯子,实打实的疯子。
他常年神志不清,只盯着窗户发呆,若遇到不顺心意的事,便会突然暴怒发狂。连周帆母亲都要避他三分。
据外人说,周帆父亲是幼时被贪玩的玩伴给扔进了井里,吓疯了。
在周帆年纪大些时,懂得“婚姻”这回事後,他也曾隐晦地问过母亲为什麽会来这个家。
向来乐观的妇人还是呵呵一笑:“嫁谁不是嫁。”
最终,周帆还是在外人嘴里听说了那段往事:周帆的母亲是周帆爷爷为自家儿子“买”来的。
三万块钱,外加一座未装修的红砖房,欢欢喜喜地将新娘迎进屋。
想来想去,周帆只能怨早已入土为安的爷爷和素未谋面的外公外婆。恨那三万块钱,更恨自己的一无所有。
他原以为母亲的去世已经是他这辈子遭受的丶最大的劫难。
不料,在母亲尸骨未寒时,父亲又因癫狂後无人看守遭遇车祸。
司机肇事逃逸,至今下落不明。
接连失去双亲,年仅十六的周帆抱着刚出生的丶哇哇啼哭的弟弟,只觉得前路漫漫,无所适从。
好在一晃眼,八年时间过去了。
虽然记忆如新,可日益成长的周越丶饱受风雨催促逐渐破旧的红妆房丶甚至是照片上厚厚的灰尘,都在告诉周帆:
一切都已翻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