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再看程橙,却正在用一方帕子拭着额头的汗,道:“姐姐莫怪,我一时多口了,这就回去,却是我身子不适,只想好好儿睡一睡,便不能陪姐姐说话了,姐姐也不必去我家,只让孩儿们送我回去罢。”
三娘虽觉得不妥,但因程橙突然揭她疮疤,也实在不想再与她待在一处,便勉强笑了一笑,道:“如此,你路上小心一些儿。”
开口唤了小四来,叫他与另外五个小喽啰,送程橙回去。
四儿心中只是纳闷道:自从爹爹下山,晚间扈家头领便陪着主母做一处睡,如今为何突然不来了?
但看两人脸色,却也不敢多问,忙忙的拣起程橙不知如何滑在地上大毛的披风,与她系了,服侍着往家走去。
却说花荣喝的酩酊大醉,席间出去净手,不想撞见了三娘程橙两人,他知道董平走後,便是三娘与程橙同住,一则是照拂,却也是董平不放心的意思在,他鼻中酒气,直涌到眼上,胡乱招呼了,忙忙退出去。不想回席喝了半天酒,却见三娘便坐在王英身边,王英脸带喜色,悄悄儿蹩到邓飞身旁,笑道:“兄弟却有事,今晚不赌啦,你们自己做局子吧,先别算我了。”
邓飞如何肯依?扯着王英的衣裳不让走。两人纠缠了半响,还是二阮兄弟过来,顶了王英的缺,才罢休。
却说小四与其他几个小喽啰,把软兜擡了程橙,沿着曲曲折折山路,顶着寒风往家去,到了家里,看门的孩儿忙上来接着,程橙命他们拿了几个钱,赏与三娘手下的小喽啰。四儿自麻利的通开炭火,填了炉膛,炖上茶。他却是不知程橙没有吃得饭,但灯光下见主母脸上一丝血色也无,不心中十分的不安,便问道:“阿娘,你却不舒服麽?”
程橙慢慢的看了他一眼,道:“我晚上却不曾吃得东西,喜儿顺儿,却去厨下给我炖一盏老鸡汤来,务必炖的烂烂的,不要差了火候。”
那两个小喽啰一愣,却也不敢推辞,只好现去捉鸡丶宰杀丶烧水丶脱毛丶再洗剥净了,用小火慢慢炖来。
程橙支开那两个孩儿,自坐在一个圈椅中,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小四,小四被她看得老大不自在,忙递茶递水,又将一个黄铜的小暖手炉,填满了炭,放在主母手中。
程橙在家时节,丫鬟仆妇,均是如此殷勤服侍,却也习以为常,她抚着手炉,看着满屋乱转的小四,问道:“四儿,随你主子打进东平府衙的罗大哥,他如今却在哪里?”
声音极轻,但听在小四耳中,却不啻于晴天一个霹雳打将来,分开两片顶骨,一盆雪水泼下。他慢慢转过身,把所有诧异无辜的神色都亮在脸上,瞪着眼睛道:“阿娘,你说甚麽,小的如何听不懂----”
话未说完,便惨叫一声,抱着脑袋跳将起来,却是程橙,将手中的暖手炉,狠狠砸在他头上,鎏金的盖子散开,滚烫的炭灰火星撒了小四一头一脸。
程橙泪流满面,指着小四道:“你们,你们却是瞒我的好-----”
她胸腹中刀割般痛,一跤跌在地上。
小四大惊,也顾不得头脸上的燎泡,扑通跪倒在地,膝行了几步,哭道:“阿娘,阿娘,你莫伤了身子。”
程橙缓得一缓气息,颤巍巍道:“你还瞒甚麽,我亲耳听你说,我爹爹被-被董平一枪钉在地上--却不要对我分辨,你是信口胡说--我知你没这麽大胆,敢背地诋毁主子--”
四儿哭哭啼啼,只是在地上磕头。
程橙坐在地上,只觉得身下冰凉,她挣扎着坐回圈椅中,看着小四,用力道:“此事我既已知晓,定然不会罢休--你---你---唉,你却将实情跟我说完,自逃命去罢。”
小四心知闯了大祸,哭着叩头道:“阿娘,阿娘,你---当日乱军之中,刀枪无眼,便是你家老太爷伤在头领手中,但他对你一片赤诚,人神共鉴---”
程橙气的浑身颤抖,咬牙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你不说,我便别处问去,总有知道实情的人---”便要起身。
小四惊得魂也没有,扑过去拽住程橙袍脚,道:“阿娘,你却不要性命了麽---若撕开了脸,山上各大头领如何容你---,扈三娘子,她,她都从来不敢说破--”
程橙被他拽着,却也无力挣开,只得道:“你素来精乖,想必甚麽都知道,只管说来,我自有决断---”
小四哭着,只得将当日情景说了一说,董平如何投降宋江,如何领人赚开城门,如何误杀了程夫人,如何受程太守的骂,一气之下,下手将他杀死。
四儿在地上叩头出血,哭道:“阿娘,你便忍了吧,我日常见你是个弱女子,如何报的仇?只怕反要搭上性命,是以从不敢漏一丝口风,况且头领这样疼你,便是你依旧做小姐,嫁个王孙公子也未必能够如此,听说你家老太爷做官时,原不甚清廉,也颇搜刮百姓,那,那东昌府太守,我们就饶过了---”
程橙怒极反笑,尖声道:“如此说来,我爹爹倒该杀了?那我妈妈呢,她不过是一个心慈的妇人,足不出户,我弟弟不过是四岁幼儿,却做了甚麽伤天害理的事,要死在你们手里?便是你们要学朝廷诛人三族,却为什麽不连我也杀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