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被董平打着门叫起来,原还有些困乏,听程橙如此说,突然把精神都提了起来,坐到床旁杌子上,问道:“阿娘,你可还要睡会吗?你若不想睡,我却有话问你---”
程橙微笑道:“我不睡了,你说吧”
小四踌躇了一会,脸色却有些儿黯淡,开口道:“却是我家穷,自小与员外家放牛,若有甚差池,不但老爷们,便是自己爹娘,也是朝打暮骂,一天,爹爹吃醉了酒,只是在炕头不起来,我娘只好自己去干活,却把妹妹生在地头上,那娃娃还不足月,身子小小皱皱的,便是哼哧哼哧的,连哭也没个力气,我娘便叫我,把娃娃浸到水沟里去--”
程橙啊的一声,着实吃了一惊。
那四儿却摸着鼻子,笑道:“没什麽,我家都溺死三个娃娃了,却都是爹爹动的手,说养不起,又都是赔钱货,向来这样,只是,只是,我自己动手的时候,却突然很是难过。”
“我娘见我磨磨蹭蹭的,便哭着骂我,说这反正也是个病秧子,难道要叫一家都饿死吗?”
“我想想也是,便把娃娃扔在水沟底,再把娘弄回家。只是後来,我就一直想,却是要这样跟爹妈似的过一辈子吗?我想去读书,爹说出不起束修,我说那就让我练武,爹更是笑的前仰後合,俗话讲道,穷学文,富学武,你小子连书都念不起,还想学武,一巴掌打在我头上,叫我滚蛋,好好去把员外家的牛伺候好---”
说到这里,小四难为情的笑了笑,接着道:“幸好没几日,这里的好汉们,到山下招人入夥,我便辞了爹娘,往寨中服侍大王们,起初他们还不愿意,但我几次分了钱拿回家,爹又欢喜的什麽似的----,只我娘一见我就哭---”
程橙眼圈儿微微的红着,道:“原来如此,嗯,等会儿我多多给你些银子,便下山与爹娘团聚去吧。”
小四啊了一声,双手乱摇,道:“阿娘,你理会错了,我可不想走----”
他挺了挺小小的脊梁,肃然道:“自我到得山上,虽然也是做小厮使用,但这半年来,你教我认字读书,头领也教我些武艺,孵在家里,却如何能彀这般造化?”
程橙看着他,轻轻道:“可是你却说伤心---”
那小四叹口气,老气横秋的道:“许是日子过得好了,总是有些起初饿肚子时没的想头,我昨晚,听着那个姐姐的魂儿说她的事,突然很是伤心,不知她会托生到什麽人家,若是像我那些小妹妹一样,一出来就给弄死了,便还不如不生在这世上---”
程橙缓缓道:“还不如不生在这世上---”
小四却没听出什麽,只是点头道:“但我听那说书儿先生都讲,男子汉在世,总要做出一番事业,我却当真是好运气,能在山上入夥,虽暂时不能随头领们去替天行道,行侠仗义---”
程橙忍痛挥了挥手,打断四儿说话,冷笑道:“替天行道?便如念屏所说,他们若以仁义之名,行恶毒之事,却又如何。”
小四愣了一愣,垂头道:“可是不淹杀妹妹们,全家都要饿死。”
程橙微笑着摇了摇头,道:“古往今来,便是董卓,曹操这些大坏蛋,都要借这仁义之名起事呢,四儿不过是个小孩子,我并不是在怪你,你只记住,古人也说,‘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等四儿大大出息了,显武功,求前程的时候,却记着我这话,体贴衆生百姓则个。”
小四虽不甚解程橙这话,但听她说日後自己大大出息,却很是高兴,仰着头,大声道:“我闻说狄青大将军,起初也是个军卒,脸上还有制字,但武功盖世,用兵如神,把西夏人打的落花流水,做到--做到好大的官儿----”
程橙微笑道:“呵,四儿却是想做官麽?面涅将军只做到枢密使同平章事,不过是个副职,比之童太尉,却还差那麽一点儿。”
小四愣了一愣,脱口道:“童太尉?却不是那大奸臣童贯?”
程橙皱眉道:“童太尉转战边陲,与外族周旋十馀年,却为什麽说他是大奸臣?”
小四吐了吐舌头,笑道:“我不过是随人说的,却没见过他--”
他不知程橙虽有些见识,但于这吏道一途,官场上诸事,因不曾在书上见过,却是一窍不通,只在心中懊恼:“我怎的忘了阿娘的爹爹却原是童贯门下,言语上自然要护着她主子---”
程橙却也不与小孩子一般见识,只笑道:“四儿原来倒是壮志凌云,嗯,你求我教你识字的时候,不是说,想在宋江手下做个小头领麽。”
小四眼睛亮亮的,笑道:“阿娘先生,从此我叫你先生,只莫再笑话孩儿了。”
程橙道:“不要这般叫,笑掉别人的牙。你已经认了千把字,便学起书来如何?”
小四喜道:“我听说书儿先生道,那狄青大元帅,就是看了一部天书,才用兵如神---”
程橙扑哧一笑,道:“小范老子授以他的是左氏春秋,哪里来这许多天书?”
她似是想起什麽,冷冷笑道:“听说你们大头领宋江,却也有一本货真价实的天书,嗯,你找他借来看吧---”
小四苦着脸央道:“阿娘先生,我却不是老寿星吃砒霜麽,你只将狄元帅那甚麽春夏秋冬的书儿讲与我罢。”
程橙微笑道:“我却哪里背的下,照着书念与你,或者将浅近些的意思讲解一下则可,你只去找你爹要吧--”
小四笑道:“先生却又耍我,你找爹要东西时,除了星星月亮,什麽要不来啊,却叫我出面-----”
程橙听了这话,脸色微微一沉,胸中如刀割般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