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湿冷的冬天显得尤其的漫长,特别是年纪大的老人,多数受不住寒意。丁进是万千老年人中的一员,在这个冬天过的很不顺畅。
她彻底从律所退出来,不风光,甚至连散夥饭都没有,熟人踩着她建造的资源和基石往上攀登,她犹如被弃的丧犬,连署名的资格都没有,但她维持了表面的心平气和。
但脾气在沉默和平静下渐渐爆发,她的记忆在感官剧烈的疼痛下变得混乱,言行在从前和现在交替着出现。她将这些痛苦一部分转移到了离她最亲近的人身上,开始约束沈颜的早出晚归的时间,制定交朋友的规矩,甚至严苛到要检查她的手机,更别提强迫沈颜穿上她要求穿的衣服。
沈颜心疼她,看着她被病痛夺走神志,自己无能为力,只能尽量地满足她当下的心愿,也渐渐不放心丁进一个人在家。
但即便如此小心翼翼,她也会在厨房做饭时被丁进突然一巴掌甩在後背,用低冷的声音提醒她,不要驼背。而後是手臂,小腿,最严重的一次是她在丁进眼皮子底下写作业,因为姿势不端咬着笔盖,被丁进扇了一巴掌。
沈颜的皮肤很薄,丁点痕迹不消多长时间就会显现出来,她只好穿着长袖衣去遮掩,不叫别人发现端倪,也渐渐地对丁进生了些畏惧,去学校上课竟成了她的解脱。
但丁进偶尔会在动手後清醒,她声泪俱下地抱着沈颜,说着“你父母对不起你,说起来都是我的原因,你把那些怨恨都放在我身上吧。”沈颜深受触动,想起丁原和丁果的的样子,心里生了各种猜测。
高三如约而至,课程满到一点空隙没有。而丁进的情况已然越发严重,她试图在对方清醒时带她去医院,但屡试不得,只好去和班主任请长假,可以允许她不在学校上晚自习。
但班主任觉得沈颜的学习成绩能够得上一所还不错的大学,不想浪费这个苗子。问起原由,沈颜不愿细说,只说家人病了。老师觉得情有可原,但学生最大的任务还是学习,何况高考将至,于是不予批准,只是好心地多加了些关照。
沈颜于是每日上课几乎都会被点名回答问题,或者上黑板默写单词,她成绩说不上前几名,如此特殊照顾,似乎是告诉同班同学,她“开了小竈”。
在这种时间比黄金还要珍贵的时间段里,老师的好意渐渐地让部分人对她生了点异样的情绪,这样的情绪,在沈颜在三四月份被丁进逼着穿裙子去学校的那天爆发出来。
沈颜那一身靓丽到极致,衬得周围刻苦学习而没什麽心力打扮的同学更加无光。如此种种,她身上渐渐背了些难听的污名,顺着网络到整个二中,有好事人不知道从哪里翻出她刚转学时偷拍的照片,配着些夸张的标语在平台里转发起来。
沈颜有账号,但和别人联系的少,平时几乎不看,还是某日遇到文科班的刘萌萌,她拉着沈颜问她情况,她这才知晓,自己如今在二中这麽出名。
沈颜的联系方式渐渐地放到了公开的地步,很多人看着热闹或各怀心思地加过来。这种情景从前因为薄金修有过一次,如今更甚,她看着不断增加的红点,丝毫点开的欲望都没有。
她已然成年,五官彻底长开,样貌清丽,气质冷淡,身材比例优越,再普通的衣服穿到她的身上,也不会显得多狼狈,唯独没表情看着不亲和,距离感很强。
但这些足以让那些冲着她污名去的人见着後,发自内心地更加想要了解她。
于是沈颜开始被人追求,每天早上过去教室,书桌里总有早点和几瓶乳制饮料,零食和信封或是托人交给她,或是当着她面,在她出门上厕所或者上下学期间交到她手上。
毕业班老师对于这种行径一向深恶痛绝,也抓得紧,在亲眼见到有人给沈颜送礼物後,终于在某天晚自习时把沈颜叫去办公室半是训斥,半是语重心长地聊了一小时。
从办公室出来,迎上或多或少幸灾乐祸的眼神,沈颜平静地坐下,她还是将那些信收好放进书包里,提前离开教室。
半月高高地挂在头顶,身边很静,沈颜说不清脑子里有什麽情绪,平静的脚步声後,却忽然跟了一段不属于她的步伐和声音。
沈颜压根不敢往後看,她越走越怕,心如锤鼓,冷汗直冒,後背发凉,直到进了小区才稍放下心,但到了楼底下,远远看到一道黑影立在那里,她迟疑了下,许久才辨认出那人是薄金修。
她顿了顿,犹疑地走过去。
薄金修沉默地立在那里,他进入社会太早,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压人的气势,目光在夜色中灼灼生辉,将沈颜慌张的神色和不安的步伐看在眼里。
时节一转快接近盛夏,她身上还是件长袖卫衣,一只手的袖子卷了起来,他看到她的皮肤上有道青紫的痕迹,这才察觉出沈颜的日子不如他想象的那麽平和。
他提着在出差的地方买的当地补品,和沈颜前後脚上楼,有些年头的楼道上铺着陈年的微尘,在干燥的环境下随着脚步迸生些细细的尘粒,随着门被打开挤进去,成了疼痛难眠的丁进的眼中钉。
但比这些存在感更强的薄金修的到来,将她的注意力分散了些,她维持着表面的体面,强打起精神来招待。
一番交谈,薄金修发现出不对劲,借着喝水的动作看向屋里忙碌的沈颜,她瘦了很多,精神紧绷,问三句才回答一句。
这样的情况不正常,丁进在聊天中沉沉睡去,薄金修敲开了沈颜的房门,问出了病情,在稍後几天拉着她去了一趟医院。
专家给的结果不乐观,薄金修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他看着时间,没告诉沈颜这件事,只是拿着和从前不一样的药,哄着两人情况有所好转。正逢赶毕业论文,他的时间照样紧凑,但不必东跑西磨,算着晚自习放学的时间,去二中门口接沈颜回家。
薄金修的车停在路边,沈颜远远地能看到一截车尾,她对这车太熟悉不过,她很吃惊,但充盈的安全感很快挤占了内心里那一丝惭愧。
开车回小区不要几分钟,但就这短短时间里,成了沈颜灵魂的暂歇地,她可以平静地发呆,或者听着薄金修说点什麽事,她再慢慢地消化,回去後照顾丁进睡下,自己再写点题,然後拿出她的笔记本,续写着前一天夜里未完的故事。
沈颜原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高考结束,她在思索自己该去哪个大学才更方便照顾丁进时,命运却像风一样毫无征兆地刮过,而她就像被卷进去的丶无法确定方向的轻飘飘的叶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带入到那条路上。
高考前几天,丁进进了重症监护室。
专家的说法是,她已经坚持的够久的了,她身上病痛大部分人都承受不住,丁进是个坚韧的,吃了很多苦的女人。
事发突然,好在薄金修及时从Q大赶回来,他安慰沈颜先去高考,这段时间他来照顾。沈颜穿着防护服看过丁进,她迅速地枯槁,气若游丝。沈颜不敢想象之後的发生,绝望地逃离了这个地方。
在考场上,她满眼都是丁进枯瘦的脸,和虚弱地喊着果果的样子,铃声宣布着战役结束,沈颜却连作文题目都不记得是什麽。
一切像是一场梦。
薄金修在丁进清醒时被雇为她的律师,立下了遗嘱,丁进这些年打拼的储蓄不少,但住院生病丶和吃药是个无底洞窟窿。薄金修在给丁进财産做基础梳理时发现,她这些年还陆陆续续帮丁原还了很多债以及送了不少钱。
她身家唯剩名下的房産和一些投资基金以及一些不多的存款。房産等划到沈颜名下,存款分成了几份,包括丁原,丁果,沈颜,还有薄金修。丁果的那份因为联系不到,暂时放在沈颜名下,备注如有需求,可以直接使用。
这份遗嘱当着丁原的面宣读完毕,丁进几十年的光阴到最後浓缩成几串冷冰冰的数字,叫人肆意一眼,就能估算她整个人生的价值。
宣读完遗嘱後,丁原怒不可遏,他的需求不是简简单单六位数就能打发的。
薄金修提前做了防备,手续一落,他没将重要的证件直接给沈颜,而是存在了银行里。果然丁进身後事还没办完,丁原就领着一堆不知道哪里找来的挂着大金链子的人上门闹事。
原始粗暴的力量无人能阻拦,丁家被丁原那些人翻得了底朝天,沈颜身上划了她那份现金的银行卡被丁原抢走,人也被控制在一边,对面馀老太太高声呼喊不得了,将沈颜护在怀里大骂丁原狼心狗肺。
丁原推搡过来,叫她滚。馀老太太瞪着眼睛开骂,但自身都难保,最终还是有人报了警。薄金修接到电话赶过来时,屋里一片狼藉,沈颜跪坐在一边,双眼空洞无神。
薄金修知道丁原短时间内不会罢休,他踩到丁进房里被砸碎的佛像的碎片,後退几步捡起来放好,载着沈颜去了他的出租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