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随意自然,仿佛真的只是一次顺路的丶临时起意的聚会。
王磊在电话那头似乎愣了一下,随即爽快答应:“哎呀!你小子回来了!必须聚!我这就联系晚晴!她最近……唉,正好,你来了也好。”
王磊最後那句欲言又止的“她最近……唉”,让顾亦辰的心猛地一沉。他的预感没有错。
傍晚,在小城一家普通的饭店包间里,顾亦辰先见到了王磊。几年不见,王磊发福了些,脸上带着些生活磨砺後的圆滑。
“可以啊亦辰!现在是大老板了!深圳混得风生水起!”王磊笑着捶了他一拳,语气热络。
“哪里,混口饭吃。”顾亦辰笑着回应,目光却不时瞟向门口。
很快,包间门被推开,苏晚晴走了进来。
顾亦辰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甚至比面对最重要的客户时还要紧张。他下意识地理了理衬衫的领口和袖口,目光频频望向包间门口。多年商海沉浮练就的沉稳,在即将见到心中珍藏了十几年的人面前,显得有些不堪一击。
门被推开的那一刻,顾亦辰感觉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苏晚晴走了进来。寒冷的北风似乎并未侵蚀她的容颜,反而为她清丽的脸庞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她穿着一件半旧的米色羽绒服,非但不显臃肿,反而衬得她脖颈愈发纤细。颈间只松松地搭着一条薄薄的丶看得出有些年头的灰色毛线围巾,根本无法抵御户外的严寒。厚厚的流苏垂在胸前,那双眼睛依旧清澈丶此刻却带着惊愕和慌乱。岁月似乎格外怜惜她,并未留下太多痕迹,只是将少女时的柔美沉淀为一种更温婉丶更耐人寻味的动人风韵,像一幅被时光细心保管的水墨画,淡雅而深刻。
最让顾亦辰心弦震颤的,是她周身那种与深圳截然不同的“静气”。没有职场女性的锐利锋芒,也没有特区空气里的浮躁喧嚣,她像一颗被岁月流水打磨温润的卵石,安静地存在于这个北方小城的角落。正是这份历经风雨却不改其质的沉静之美,让他多年来念念不忘,见之心折。
“晚晴来了!快坐快坐!”王磊连忙招呼。
“亦辰同学……你,你怎麽回来了?”苏晚晴的声音有些细微的颤抖,带着显而易见的局促和不自然。她没想到会突然见到他,更没想到是在自己人生最狼狈的阶段。她下意识地低下头,手指无措地绞着围巾的流苏。
“来省城出差,顺路过来看看你们。”顾亦辰站起身,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温和,压下心底因她的出现而翻涌的悸动丶心疼和疑问,“好久不见了。”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几乎无法移开。
“是……是啊。”苏晚晴在他拉开的椅子上坐下,双手紧张地放在膝盖上,视线低垂,仿佛要将自己缩进椅子里。
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的尴尬。王磊赶紧打圆场,招呼着点菜上酒。
饭桌上,顾亦辰尽量聊着一些轻松的话题,深圳的见闻,行业趣事,偶尔问问王磊的工作。苏晚晴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被问到,才简短地回答一两句,笑容勉强。
顾亦辰敏锐地注意到,她比以前更加沉默和忧郁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愁绪,即使笑着,眼底也带着疲惫。她几乎没怎麽动筷子。
酒过三巡,王磊的话多了起来。趁着苏晚晴起身去洗手间的间隙,他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对顾亦辰说:“亦辰,你回来得正好。晚晴她……唉,遇上难处了。”
顾亦辰的心一紧,握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下岗了。”王磊吐出三个字,无奈地摇摇头,“就年前的事。他上班那个厂子最後一点资産也清算完了,彻底没了。她买断工龄那点钱,撑不了几天。豆豆又要上学,处处都要钱……”
顾亦辰眉头紧锁:“志远单位那边……没有一些帮扶政策吗?她作为烈属,组织上应该……”
王磊叹了口气,打断他,声音压得更低:“我怎麽没劝过!我跟她说了无数次,去找找局里领导,肯定能给她安排个清闲点的岗位,或者至少有些补助。可她死活不去!”他看了一眼洗手间的方向,语气带着敬佩和无奈,“她说,‘志远走了,是他的选择,他的光荣。我不能躺在他的功劳簿上给组织添麻烦。我有手有脚,能自己养活自己和豆豆。她就这脾气,看着软和,其实犟得很!谁劝都没用!”
顾亦辰沉默了。一股酸涩的热流冲撞着他的胸腔。他完全明白了。这就是苏晚晴,温柔的外表下,藏着的是如此令人敬佩的骄傲和坚韧。她宁愿自己咬碎牙往肚子里咽,也绝不利用亡夫的荣誉去换取丝毫便利。这份骨气,让他心疼至极,也让他对她的感情,在爱慕之外,更添了深深的敬意。
就在这是,苏晚晴推门回来了,可能是猜出二人的谈话,安静的坐到位置上,默不作声。
顾亦辰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情绪,没有再提下岗的事。他只是状似无意地将话题引向孩子:“豆豆快上小学了吧?学校找好了吗?”
提到孩子,苏晚晴的神情才稍微放松了些,但忧虑更深:“嗯,快了。就是……好的学校都要片区户口,或者要交不少赞助费……”她的话没说完,便戛然而止,像是意识到说多了,又低下了头。
这顿饭後半段,气氛更加沉闷。顾亦辰的心像被一块巨石压着,喘不过气。他看着对面那个低眉顺眼丶努力缩小存在感的女人,仿佛看到了寒风中一株瑟瑟发抖丶却依旧顽强挺立的小草。
结束之後,王磊有事先行离开。顾亦辰坚持要送苏晚晴回家。
夜晚的小城格外寒冷,路灯昏暗,两人并肩走在清寂的街道上,影子被拉得很长。一路无话,一种沉重的静默弥漫在两人之间。
快到巷口时,苏晚晴停下脚步,声音低得像耳语:“我到了……谢谢你送我。你……你也快回家吧,外面冷。”
一阵北风恰好呼啸着卷过巷口,她颈间那条单薄的旧围巾被风吹动,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是一个抵御寒冷的丶微小的无助动作。
这个动作瞬间击中了顾亦辰。他再也忍不住,立刻解下自己那条厚实柔软的羊绒围巾,不由分说地丶仔细地围在她的脖子上,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决,将那还带着他体温的温暖严密地包裹住她。
苏晚晴浑身一僵,脖颈处传来的丶属于他的体温和柔软羊绒的触感,与她之前那条旧围巾的粗糙单薄形成了鲜明对比。她下意识地想躲,却被他轻轻按住肩膀。
“晚晴,”他的声音在寒冷的夜空中显得格外低沉而清晰,“风太大了,你不能这麽冻着。”
他没有提下岗,没有提王磊告诉他的那些艰辛,更没有提任何可能伤害她自尊的话,只是用了最轻的丶最小心翼翼的力度,表达着他无条件的支持和不言而喻的心疼。
苏晚晴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她死死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围上来的围巾那麽温暖,带着他身上干净的气息,几乎要融化她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坚强和僞装。这份恰到好处的温暖,比任何慷慨的施舍都更能击溃她的心防。
“快回去吧,看着豆豆。”顾亦辰松开手,柔声道,生怕再多一秒,自己会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
苏晚晴擡起泛红的眼睛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感激,有难堪,有脆弱,还有一丝被他深深的理解和尊重所触动而産生的丶极其微小的依赖。然後,她猛地转身,快步走进了小巷,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顾亦辰站在原地,久久没有离开。寒风吹在他脸上,他却感觉不到冷,心里只有一片滚烫的酸楚和前所未有的决心。
他知道了。
他不能再等了。
他必须做点什麽。
这一次,他不会再允许她独自承受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