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两人之间,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流,再无任何多馀的对话。一种无形的丶冰冷的屏障隔在他们中间。
午餐在工厂食堂用餐时,气氛稍微活络了一些。沈星玥坐在顾亦辰对面,桌子宽度不大,两人相隔不远,就在傍边人起身送餐盒时,沈星玥状似无意地隔着餐桌问了一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顾亦辰耳中:“路总出来了,知道麽?”
顾亦辰筷子顿了顿,点点头:“知道了,小秦早上发信息给我了,这边完事我就飞过去。”
“嗯。”沈星玥应了一声,低头优雅地喝了口汤,片刻後补充道,“我也回去。”
“好。”顾亦辰回答。
下午的技术交流会结束後,顾亦辰和沈星玥极有默契地一同婉拒了王总监盛情的晚宴邀请。
“王总监,实在是太感谢了!这次考察收获巨大,远超预期!”顾亦辰紧紧握着王总监的手,“但深圳那边确实有点急事需要处理,我们必须连夜赶回去。下次,下次一定专程来谢您!”
王总监表示理解,亲自安排车辆送他们前往上海机场。
去机场的路上,车内气氛沉闷得令人窒息。两人都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一言不发。昨夜的狂风暴雨与此刻的死寂形成了尖锐的对比,只有引擎的轰鸣声填满了尴尬的空间。
直到办理完登机手续,走向安检口时,沈星玥才忽然停下脚步,没有看顾亦辰,只是望着前方熙攘的人群,声音平淡地说:“我直接从上海飞香港,那边分公司有些事情要处理。路总的事,有需要帮忙的,说话。”
说完,她拉过行李箱,高跟鞋敲击着光洁的地面,发出清脆而决绝的声响,汇入人流,没有回头。
顾亦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安检通道的拐角,心中一片复杂的茫然。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自己的登机口。飞机的目的地是深圳,那里有惊魂初定的恩师,有亟待处理的公务,还有……北方那座小城里,让他始终牵挂的人。
所有的波澜,似乎都暂时尘埃落定,却又仿佛预示着新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2002年初冬,深圳
顾亦辰按响门铃的手,微微有些潮湿。门开了,路天明穿着件普通的羊毛开衫,站在门内。一个月不见,他仿佛瘦削了些,眉宇间那股挥斥方遒的锐气被一层淡淡的疲惫笼罩,但眼神依旧清亮,看到顾亦辰,嘴角扯出一个真切的笑容。
“来了?进来吧。”
屋子里的陈设依旧,但细看之下,茶几上散落着几张报纸,烟灰缸里也积了少许烟灰,透着一种主人无心打理丶闲居在家的散漫。
“师母呢?”顾亦辰将带来的水果和营养品放在墙角。
“出去买菜了,清净。”路天明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熟练地拿起茶几上的红双喜香烟,递了一支给顾亦辰,“抽一支?现在时间多,这玩意儿倒捡起来了。”
顾亦辰接过烟,就着路天明递来的火点上。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稍稍平复了他复杂的心绪。
“路总,您……”
“没事了。”路天明仿佛知道他要问什麽,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一场闹剧。作风问题?捕风捉影,查无实据。挪用公款?哼,扯淡!无非是一笔五万的紧急采购,走了快速通道,没上党委会,被人拿来说事,扣上个‘违反三重一大’的帽子。提拔干部?”他瞥了一眼顾亦辰,带着一丝冷嘲,“你的提拔,每一道程序丶每一次会议记录,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有些人啊,就是见不得年轻人上来得快。”
他的语气平静,甚至没有太多愤怒,只有一种看透世情的倦怠和讥诮。
“那……是谁?”顾亦辰忍不住问。
路天明沉默了一下,弹了弹烟灰,目光投向窗外:“是谁不重要了。树大招风,位置就那麽多,你占了,别人就得等着。我老了,挡了别人的路,很正常。现在这样,挺好。”
最终的处理结果,与他预料相去不远——撤销一切职务,保留待遇,提前回家“养老”,还有四个月,他就能正式办理退休手续。一场风波,以一种看似温和实则彻底剥夺其政治生命的方式,画上了句号。
顾亦辰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与愤懑。他从公文包内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银行卡,轻轻推到路天明面前的茶几上。
“路总,这是当初您那八十万,连本带利,一百万。没有您,就没有辰星的今天,更没有我顾亦辰的今天。请您务必收下,安心休养。”
路天明的目光落在银行卡上,又擡起来看看顾亦辰,忽然笑了,笑容里有些复杂的东西:“亦辰啊,你这孩子,实诚。”他用手指点了点银行卡,“我现在要这一百万现金做什麽?存银行里,利息跑不赢通胀,就是个不断缩水的数字。搁家里,还让你师母整天提心吊胆。”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拿回去。算我入股你在北方的新项目。以後每年,给我送份报表,让我看看分红有多少。让我这提前下课的老头子,也觉得自己还有点用,还能跟着你们年轻人的事业往前走几步,这不比什麽都强?”
顾亦辰瞬间怔住了,他没想到陆总会知道他北方的项目。更没想到路天明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这已不仅仅是拒绝,更是一种深谋远虑的布局和一种沉甸甸的托付。他再次惊叹于这位恩师在逆境中依旧保持的精明与格局。这不是投资,这是给自己找一份未来的精神寄托和体面的收入来源,同时,也彻底绝了家里可能因这笔钱而産生的任何微妙心思。
“路总……这……”顾亦辰喉头有些发紧。
“就这麽定了。”路天明一锤定音,挥了挥手,仿佛扔掉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说说你那边的情况,新项目搞得怎麽样了?”
顾亦辰压下翻涌的情绪,将北方之行的见闻丶鑫达的收获丶以及项目的宏伟蓝图大致说了一遍。
路天明听得仔细,不时点头,最後叹道:“是好项目,也是难项目。拼尽全力去做,做成它!给那些人看看!”
离开路天明的家,顾亦辰心情沉重却又充满力量。恩师用他特有的方式,给他上了最後一课:如何体面地退场,又如何智慧地布局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