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土机巨大的铲斗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那冰冷的钢铁气息混合着浓重的柴油味扑面而来。履带碾压泥泞的“嘎吱”声就在耳边,震得他心脏狂跳。他毫不退缩,仰着头,怒视着驾驶室里那个戴着黄色安全帽的身影。
推土机司机显然没料到会突然冲出个人来,吓得一个激灵,猛地踩下了刹车。巨大的钢铁怪兽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在离杜涛脚尖不到半米的地方停了下来,铲斗上的泥浆滴滴答答落在他脚边。
“搞啥子名堂!不要命了嗦!”司机从驾驶室探出头,惊魂未定地破口大骂,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
这边的动静立刻引起了注意。几个戴着同样黄色安全帽丶穿着沾满泥浆工装的工人围了过来,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不耐烦。很快,一个穿着明显不同的人分开人群,走了过来。
这人约莫四十多岁,身材微胖,挺着啤酒肚,穿着一件质地不错的深蓝色Polo衫,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茍地背向脑後,露出宽阔的额头。手腕上戴着一串油亮的檀木手串,随着他走路的动作轻轻拈动着。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後的眼神锐利而精明,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他手里拿着一个最新款的智能手机,手机壳上印着醒目的“天道酬勤”四个金字。
“怎麽回事?谁在阻碍施工?”他的声音不高,但穿透力很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官腔和明显的愠怒。他走到杜涛面前,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在杜涛沾满尘土的帆布包和脸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显然对杜涛的“形象”很不满意。
“我是苍州市文化馆非遗保护中心的杜涛!”杜涛挺直脊背,尽管对方气场很强,但他毫不示弱地迎上对方的目光,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晰,“这里是青川薅草锣鼓传习所!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産青川薅草锣鼓的唯一传承点!你们这是在干什麽?谁允许你们拆的?立刻停止施工!”
“哦?文化馆的?”金丝眼镜男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公式化的敷衍和更深的不以为然。他拈动手串的动作慢了下来,另一只手随意地划拉着手机屏幕,仿佛在处理什麽重要的信息,头都没擡。“杜涛同志是吧?幸会。我是金鼎地産青川项目部的负责人,张明远。”
他这才擡起眼皮,目光越过镜片,落在杜涛脸上,语气平淡得像在宣读一份文件:“你说这里是传习所,有证据吗?我们看到的,只是一处没有合法産权证明丶年久失修丶存在严重安全隐患的危房。它严重阻碍了‘青川民俗风情旅游村’这个市里重点招商引资项目的推进。”
他伸手指了指身後那巨大的广告牌,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这个项目,是经过市委市政府充分论证丶反复研究後批准的,是优化青川镇産业结构丶提升区域形象丶带动当地群衆致富奔小康的重大民生工程!是符合绝大多数群衆根本利益的!拆迁手续齐全合法,公告早已张贴公示,补偿安置方案也已经明确。”他又指了指围挡上那些鲜红的告示,“我们是依法依规施工。杜涛同志,你作为市里的干部,更应该理解和支持地方经济发展大局,而不是在这里,阻碍重点项目的正常推进。”
一番话,冠冕堂皇,滴水不漏,把杜涛的行为直接定性为“阻碍经济发展”丶“不顾群衆利益”。那“市里的干部”几个字,更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敲打意味。
“民生工程?致富奔小康?”杜涛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他指着那间在推土机阴影下瑟瑟发抖的棚屋,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拔高,“张经理!你看看那是什麽!那是‘青川薅草锣鼓传习所’!里面存放的是几代人传下来的锣鼓乐器!是国家级非遗传承人赵德山老人毕生的心血!是活着的文化!你们这个所谓的‘民俗风情旅游村’,广告牌上画着敲锣打鼓,口号喊着‘邂逅千年遗韵’,却要把真正的‘遗韵’丶活着的根给铲平!用那些虚假的丶表演的东西来替代!这算什麽民生?这是对文化的谋杀!是根子上的毁灭!”
他猛地从背包里掏出那个还在闪烁着微弱电源指示灯的录音笔,高高举起,仿佛举着一件神圣的武器:“就在刚才!就在市二院的病房里!赵德山老人,国家级传承人!在生命垂危之际,用尽最後力气唱出了薅草锣鼓的绝响!他告诉我,‘锣鼓密语’不能错传,错了要命!他念念不忘的就是这里!就是这间破屋子!你们拆掉的不是一间危房,你们是要掐灭最後一点文化火种!是要把老人用命守护的东西,彻底埋葬!”
杜涛的怒吼在推土机的馀音和飞扬的尘土中回荡。工人们面面相觑,有些人的眼神里流露出些许茫然和触动。推土机司机也熄了火,从驾驶室里探出身,默默地看着。
张明远脸上的公式化笑容彻底消失了。金丝眼镜後的眼神变得冰冷而锐利,像刀子一样刮过杜涛的脸,尤其是在他举起录音笔丶提到“锣鼓密语”和“要命”时,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丶难以察觉的波动,但瞬间就被更深的阴鸷和强硬覆盖。
“杜涛同志!”张明远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带着一种上位者的威压,“请注意你的言辞!什麽谋杀?什麽毁灭?帽子不要乱扣!这里是施工现场,不是你们文化馆搞风花雪月的地方!赵德山老人的事情我们很遗憾,但一码归一码!他个人的传承,不能影响全镇的发展大局!至于你说的什麽‘密语’‘要命’,更是无稽之谈!危言耸听!”
他向前逼近一步,镜片反射着广告牌冰冷的光,语气带着最後通牒的意味:“项目工期紧,任务重,耽误一天都是巨大的经济损失!我现在正式通知你,请你立刻离开施工现场!否则,我们将通知相关部门,告你妨碍公务,扰乱正常施工秩序!一切後果,由你自负!”
他的话音刚落,旁边一个像是工头模样的人立刻会意,对着对讲机吼了一句什麽。那台停在杜涛面前的推土机,引擎再次发出巨大的轰鸣!排气管喷出一股浓烟!履带开始缓缓转动,巨大的钢铁铲斗再次擡起,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目标明确地指向传习所那斑驳的土墙!
冰冷的钢铁巨兽,在资本的意志驱动下,无视着那卑微却倔强的文化呐喊,无视着那个挡在它面前的渺小身影,开始无情地推进!尘土再次猛烈地飞扬起来!
杜涛站在推土机掀起的腥风泥雨里,看着那不断逼近的钢铁铲斗,看着那在尘土中摇摇欲坠的“青川薅草锣鼓传习所”门牌,听着耳边张明远冷酷的威胁和推土机震耳欲聋的咆哮,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愤怒瞬间攫住了他。录音笔在他手中,微弱地闪烁着红光,像一颗在狂风暴雨中随时会熄灭的心脏。赵老伯那句“要命”的警告,在此刻,竟像一句冰冷的谶语。守护的火种未熄,毁灭的阴影已至。他的第一次“灭火”尝试,在冰冷的现实和资本的铁蹄下,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作者的话
蜀北布衣
作者
07-25
本篇是政绩工程与资本结合的猖狂具象,希望现实中像“杜涛”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为了心中守护的执念,敢于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