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聚焦在主宾位上那位一直沉默如山的身影——李振华副厅长。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酒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嗒”声,瞬间收束了所有的声音。包厢里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李振华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缓缓扫过衆人,最後定格在杜涛脸上。那目光深邃丶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
“《非遗商业化红线报告》…”李振华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坠地的铿锵质感,“周老牵头,学界发声,杜涛提供一线炮火…这件事,做得对!做得及时!”他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文化基因不可替换!传承场域不可摧毁!核心技艺不可抽空!市场冠名不可滥用!这四条红线,划得好!这是悬在那些唯利是图者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为整个非遗保护领域立规矩丶上紧箍咒!我代表省厅,感谢周老,感谢诸位学界同仁,也感谢你,杜涛同志!你们的努力和付出,功在千秋!”
这番定调,如同给整场“战役”盖上了最高级别的印章!杜涛的心跳骤然加速。
然而,李振华话锋陡转,语气变得更加深沉,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峻:“但是,杜涛,你要记住。有些仗,明枪明炮地打,固然痛快,但也最容易成为靶子,折戟沉沙。”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压力,让杜涛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有时候,‘地下’的工作,潜行的火种,反而能避开明枪暗箭,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扎得更深,燃得更久,最终…燎原之势,沛然莫御!”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无形的威压更甚:“刘彬同志安排你去综合科,挂个闲职,就是给你一个潜行深耕的机会。用好这个身份!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李静的科技是翼,艾玲的规则是盾,王秀芬的档案是根,老艺人的手艺是魂!把雷震岳化来的缘落到实处,把明玥华铺的路走扎实,把林锦云指的方向闯出来!在那些人不注意的角落,把根扎牢,把火种护好,把队伍带强!”
李振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严厉的期许:“这,才是真正的锻炼!真正的成长!别只盯着眼前一官半职的得失!我李振华今天把话放在这里:我期望看到的,不是一个官复原职的杜科长!我期望有一天,你能真正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不是只庇护苍州一隅,而是要能荫蔽一方水土,甚至…为更广阔的非遗保护疆域,撑起一片朗朗晴空!这,才是大担当!大气魄!”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又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杜涛心上!他之前的委屈丶不甘丶对恢复职务的渴望,在这宏阔的视野面前,瞬间显得渺小。一股前所未有的热血和使命感,伴随着沉重的压力,瞬间充斥了他的胸腔。他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身体甚至有些微晃,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对着李振华,对着周墨林,对着在座所有人,深深鞠躬,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却异常坚定:
“李厅长教诲,字字千金!学生…杜涛,铭记于心!绝不辜负您的期望!绝不负这片土地上需要守护的文脉薪火!”
李振华看着他,刚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丶却极有分量的赞许之色。他微微颔首:“坐。”
周墨林眼中闪烁着欣慰与感慨交织的光芒。他举起酒杯,环视衆人:“好了,该说的都说了,该点的也都点透了。今晚这顿饭,老周我谢谢诸位!谢谢振华兄的雷霆担当!谢谢立新局长的拳拳心意!谢谢刘彬局长的运筹帷幄!”他最後看向杜涛,目光慈和而充满力量,“更谢谢大家,给我这老朽薄面,也对我这最後收的丶最不让人省心的关门弟子,伸出了援手,指明了前路!这份情,老周记在心里了!来,最後一杯,敬这风雨如晦的守夜人,敬那永不熄灭的文明星火!”
“干杯!”
酒杯再次碰撞,清脆的声响在雨夜中回荡,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承诺和破开迷雾的力量。
饭局尾声,李振华因有紧急公务,率先离场。他起身时,从随身的黑色公文包里取出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没有署名,直接递给了周墨林:“周老,一点关于‘傩戏文化空间保护’的最新部委动态和地方成功案例,或许对你们写报告丶做实务,有点参考价值。”周墨林心领神会,郑重接过,没有多问。
吴立新和刘彬也相继告辞,各自带着沉甸甸的思虑融入外面的雨夜。包厢里只剩下周墨林和杜涛师徒二人。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急了,敲打着庭院中的竹叶,发出连绵的沙沙声。周墨林没有立刻起身,他慢悠悠地给自己和杜涛重新斟满两杯清茶。氤氲的热气升腾,模糊了窗外的雨幕。
“老师…”杜涛看着恩师布满岁月痕迹却依旧清亮的眼睛,千言万语堵在胸口。
周墨林摆摆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用蓝印花布仔细包裹的小本子,推到杜涛面前。布面已经洗得发白,边角磨损严重。
“拿着。”周墨林的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沧桑与智慧,“这是我年轻时在乡下‘采风’,其实就是躲灾避难时,一个老道士送我的。里面没写什麽高深道法,就两个字,我记了一辈子。”
杜涛小心翼翼地解开布包,翻开那本泛黄起毛的薄册。扉页上,是周墨林年轻时清隽的笔迹,力透纸背地写着两个大字:
“守拙”。
“守拙…”杜涛低声念出,若有所思。
“对,守拙。”周墨林端起茶杯,目光穿透氤氲的水汽,望向窗外无边的夜雨,“藏锋于钝,养辩于讷。大巧若拙,大辩若讷。你看那深山的古木,长得慢,长得拙,才经得起风雨雷霆。那些长得快的,看着光鲜,一场大雪就压断了脊梁。”
他抿了口茶,语重心长:“李厅长让你潜行,刘彬让你挂名,都是让你‘守拙’!在那些人不屑一顾的角落里,把根往深里扎,把事往实里做!把秦老的戏台搭起来,把周阿婆的工作室立起来,把陈三爷的灯传下去!把这些实实在在的根基打牢了,比你顶着虚名在明面上喊破喉咙都强!虚名浮利,皆是枷锁。唯有握在手里的真东西,长在地上的实根基,才是风吹不倒丶雷打不动的!”
他拍了拍杜涛紧握着那个小本子的手,力道温和却带着千钧之重:“去吧。记住这两个字。这顿‘松涛阁’的饭,这‘守拙’的本子,就是为师给你加的最後一根柴。前路漫漫,风雨如晦,守住了心里的拙,那火种…就灭不了!”
杜涛紧紧攥着那本泛黄的册子,感受着纸张粗糙的纹理和恩师掌心传来的温度。窗外的雨声仿佛化作了苍州大地的鼓点与针线穿梭的细响。他擡起头,望向墨色翻涌的夜空,眼中最後一丝迷茫被一种深沉的丶扎根泥土的坚韧光芒所取代。他用力点头,将那个写着“守拙”的小本子,郑重地揣进了贴胸的口袋。
薪火未灭,只是潜入了更深的土壤,在风雨的掩护下,向着那参天大树的未来,无声而倔强地生长。松阁夜雨,涤荡的是尘埃,催生的是破土而出的磅礴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