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线这个词是超游的,村长会飞快地忘记这件事。我琢磨着利用记忆回退的空白期躲一躲,想不到村长的停顿只持续了很小一段时间,不到一秒,他又看了一眼飘在空中的玩家:
“那他会再来的吧?”
我猛地怔了一下。
如果不是知道不可能,我几乎要以为村长已经得知了发生的所有事。
他会再来吗?一瞬的怔忪过後,莫名的悲伤以一种从未设想的方式击中了我,我想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可我其实知道这是说谎。
玩家会上线一次,他一定会再回来,不可能就此删档丶退游。我知道他会回来,可就是这种知道才更显得我卑鄙。
有那麽一刻,我回忆起了玩家下线前那个眼神。按理说像素的脸部是支撑不起那麽多复杂微妙的变化的,可偏偏我看见了,好像透过建模丶网线,看到坐在屏幕後的那个人。
我看到他的眼睑,肌肉的变化是如何牵动起整张脸,紧抿的唇角是如何下撇,眉峰是如何从两侧往中间聚拢。
是我以一种堪称冰冷的姿态,斩断了这一切。
可我为什麽同样很疼?
村长问话的一瞬间,蛮不讲理的回忆就这样袭击了我,与那时相似的疼痛复刻在我身上。我踉跄一步,几乎要站不稳,可黑夜是温柔的,黑夜能遮掩一切想要掩盖的事——村长最终什麽都没有发现。
他只是说:“你要送他回去呀?那正好,去他家做做客。这孩子可闹腾了,连我家里都闯进来过,不过他从没有邀请人去他的农场。多走动走动嘛,也挺好的。”
我才迟钝底回想起来,玩家翻进过村长的家。那还是他追查醒冬鼓的那段时间,为了躲人,玩家慌不择路底钻进了衣柜里。
这都像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
然後我才听见村长话里说的,玩家并没有邀请过其他人去他的农场。
他没有邀请过任何人。
可他一直都很想让我做客。
我沉默了一小会,说好。
*
那个夜晚就那样过去,再遇见村长时,他问我有没有去过玩家的农场。我不知道他不问我河水丶不问我鱼,为什麽偏偏挑了一个这麽寸的话题,但我没去过,所以我摇了摇头。
“去吧,”他说,“想做的事情一直没有去做,是会留下遗憾的。”
可现在已经是遗憾了,我心想。
离开的计划早已被我制定好,只剩下有条不紊地执行它。如何打扫,怎样收拾,过程井井有条;图书馆在身影变幻间逐渐空旷,属于我的东西逐渐清理丶移出,就像看着自己从一个漫长的季节抽离,并小心抹除掉所有痕迹。
没眼色的回忆总是从各个角落里跳出来,和我不期而遇。
我记得玩家是如何归置那些书,在翻牌游戏里愈发熟练;
他是如何探头探脑地蹭上二楼,寻宝一般地在我的房间里转悠。
床头的耳塞是他留下的,玻璃後面的照片也是他留下的。
我有预期,可有时我还会忍不住地想,原来他已经在这里已经这麽久了。
床头有两个相框,一前一後,前面的是我和他的合照。为了把它放上去,我还不得以把林塞的那张往後挪了挪;其实摆这张相框时我已经在犹豫,既然决定要走,更没有必要在离开前徒增无聊的手续。
可我还是这麽做了,不知道为什麽。
在那棵樱花树下,我和玩家一左一右,同时看向两边。尽管中间有个怒气冲冲的壮汉刚转过身,可剥离开当时的情境,更能从中反刍到其中各奔东西的隐喻。
我一直以为,玩家和我之间是错位的。我走在前面,放眼已看到结局,他却以为自己才出发。
所以事情走向如今的局面是一种必然,一切的经过都很平静,像池底的阀门悄悄拉开,你看不到水流如何消逝,甚至察觉不到水面无声地往下降,直到猛然间干涸的池底露出来,一切就这麽结束了。
路过大厅时,我突然想起来玩家问我喜欢什麽样的展柜。
我没有答,他却立马就能猜到。
顺着他当时的话,我也不自觉设想了一下空旷的一楼大厅如果摆满是什麽样。当时我得出的结论是丑——太丑了,收藏的展品并不适合像书架那样子整齐排列,一眼看上去像在坐牢。
只不过,比起高昂的价格,玩家手里的金钱毕竟是杯水车薪,他又并没有停留得特别久,所以展柜也只是展柜,一直静默地在那里。
最早的那行玻璃展柜,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被完全填满。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麽想到这个,只是突然有一点遗憾。那天下午,站在大厅中央的我在想,那个展柜,这里永远不可能有第二个了。
TBC。